冬日盼雪記食

被雪打過的桶柑其貌不揚,無論直接吃或烘成果乾,都滋味絕美。(高靜芬攝)
被雪打過的桶柑其貌不揚,無論直接吃或烘成果乾,都滋味絕美。(高靜芬攝)
花蓮阿姨的這株老欉桶柑很神奇,一年能收成三次。(高靜芬攝)
花蓮阿姨的這株老欉桶柑很神奇,一年能收成三次。(高靜芬攝)
冬日宜啖麻辣燙,只要我對麻辣燙還有興致,低潮就不能把我怎麼樣。(高靜芬攝)
冬日宜啖麻辣燙,只要我對麻辣燙還有興致,低潮就不能把我怎麼樣。(高靜芬攝)
這道人參雞巴粥,不,人參雞鍋粑粥崩了我的小龍女形象。(高靜芬攝)
這道人參雞巴粥,不,人參雞鍋粑粥崩了我的小龍女形象。(高靜芬攝)

節氣進入冬至之後,我對下雪的期盼,便一天濃似一天。可我住在亞熱帶的台北盆地,想要一覺醒來即見窗外飄雪,簡直癡人說夢。

不,不全然癡人說夢。2016年1月22日,世紀罕見的霸王級寒流急凍全台那天,氣象報告台北市區可能飄雪,我甚興奮,以為能在住處體驗唐朝白居易描述的「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或者領略清朝鄭板橋形容的「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雲淡日光寒」,哪知全槓龜。然並非毫無所獲,巷口麵包店老闆娘說,當天凌晨四點,她在廚房揉麵,抬頭看見對面公園陸續有「白白的東西」飄下,我寧願相信那是雪,可惜彼時好夢正酣,完全不知巷口公園有了魔幻時刻。

兩天後,傍居象山的董云聽聞象山有飄雪之象,欲登山賞雪,我得知後趕忙搭捷運與她會合,兩人頂著刺骨寒風,一階一階踏著步道攻頂至觀景亭,搓掌哈氣極目四望,遠方山頭白雪皚皚,象山下雪有望,於是坐在亭裡,靜靜地等待雪的降臨。明朝崇禎五年(1632年),大雪連下三日,張岱披起厚重毛皮大氅,攜火爐與酒,興沖沖直奔西湖的湖心亭煮酒賞雪;四百年後,霸王級寒流過境台北,董云和我穿著輕暖羽絨外套,帶保溫壺與點心,在象山觀景亭喝熱茶吃菓子,期待聆聽下雪的聲音,惜乎,稍後落在掌中的是冰霰,離下雪就差那麼一點點。

此後迄今,年年均缺臨門一腳,市區下雪功敗垂成。雪可以不下,東西不能不吃。雪虛無,吃實在。深冬的我嗜三樣:粥、麻辣燙、桶柑。

「妳去煮幾瓜糜來呷,煮卡ㄢˋㄟ。」媽下旨,立馬照辦。用生米或白飯逐次加水攪拌,以中火煮至媽交代的稠度,煮畢盛碗,母女倆趁燙稀哩呼嚕吃將起來。吃粥時,我和媽一個樣:左手托碗,右手持筷,將嘴湊近碗,以筷把表層晶瑩滑順的粥緩緩兜攏送進口中,那香那燙那味啊從舌蕾暖到胃腸暖到心窩;就這樣兜粥吃粥,邊吃邊佐蔭瓜、腐乳與煎得恰恰的荷包蛋,「安ㄋㄟ呷究好ㄟ。」媽媽的滿意與喜歡,讓時光變得細緻溫馨起來,是我內心殿堂裡最動人的冬日畫面。

說到粥,得提人參雞鍋粑粥。這道韓式粥品在這個冬天崩了我在大學同學心目中的小龍女形象。那是於一家供應中國大明時代韓國貴族菜餚餐廳舉辦的大學同學會,這道粥據稱乃全台獨家:將整隻雞與米、水、人參一起燉至米成粥雞軟爛,將雞撈出另外置盤、覆上金黃焦香的鍋粑,與原鍋的粥一起呈上後,侍者將鍋粑剪成小塊,吃法是先舀些粥到碗裡,再挾進雞肉、鍋粑搭配食用。粥潤雞嫩粑脆,我連食兩碗時,因塞車遲來的班對文現深、李慧菊夫婦入座,我為他倆介紹菜色:「這是人參雞巴粥……。」尚未講完,全場爆笑,笑啥?有啥好笑?搞清楚後,原來小龍女脫口而出不雅之詞,李慧菊興奮地敲邊鼓:「解放囉,解放囉。」我真擔心小龍女形象毀了?才不,我早非當年小龍女,就算是,也進化為4.0版,聽得懂黃色笑話,亦知真誠與善良都很珍貴,不能輕易給。

「天底下沒有麻辣燙搞不定的事,一碗不夠就二碗。」陸劇《愛的二八定律》裡,女主角楊冪如此讚頌她的療癒美食。是呀,類似火鍋的麻辣燙,那以花椒胡椒乾辣椒、老薑八角小茴香、荳蔻孜然豆瓣醬等炒製,在鍋裡滾呀沸的深醇紅湯發出的嘟嘟聲,彷彿告訴人們別在意滾滾紅塵的擾人喧囂;那花椒的花椒素透過觸覺傳遞的麻,像舔了一顆9V電池,能讓腦部產生顫動感,使人暫忘煩惱;那辣椒的辣椒素藉由痛覺帶來的灼熱,能讓大腦釋放止痛物質如腦內啡,使人頓生滿足的快感。忘塵脫俗拋卻煩惱,痛並快樂著,喫完麻辣燙,發熱沁汗驅寒祛溼,眼耳鼻舌身意就是舒服就是爽。

據我追劇所見,麻辣燙的型式有二,一為將料全放進湯頭上桌煮,一為將料串在竹籤再涮。自從於住處附近的黃昏市場熟食攤發現了濃香四溢、鮮釅回甘、極合口味的麻辣鴨血臭豆腐,便常專程去買個200元,利用附贈的一大袋麻辣湯頭,添入牛肉片、牛肚、高麗菜、金針菇、豆皮、豬血糕、丸子等,自製麻辣燙。淒冷的這個農曆年,門外無雪,門內的我卻悲傷失落心如雪封,但我想,沒有什麼情緒是吃一小時麻辣燙無法排解的,只要我對麻辣燙還有興致,低潮就不能把我怎麼樣。

冬天宜吃桶柑,雪打的更甜美。菜市場裡,那位比舊貨獵人德魯先生還要厲害的水果攤老闆,年年自高山挖寶來一批被雪打過、其貌不揚的桶柑,那桶柑啟動自我保護機制、激生超厚果皮死命護著的果肉,色澤澄艷絲絡柔軟,風味濃郁飽滿多汁,誠乃人間極品。稀有、耐放,一斤才賣25元,自是得囤貨,買了20斤逐日慢享,又靈機一動,取數斤剝皮切片以攝氏60度烘成果乾,入口咀嚼,乾與脆互撞,溼與潤交融,濃縮的酸與甜源源釋出,末了還隱隱浮現焦糖的香氣與味道。此外,還學日劇《孤獨的美食家》裡的柑仔店將其冷凍,凍後像冰沙,吃得我直打哆嗦。

然而直奔產地大啖更過癮。體感溫度八度那天,驅車直奔移居花蓮瑞穗的阿美阿姨家,園裡那株神奇得一年能開花三次、收成三次(過年收200斤、五月收20斤、八月收20斤)的老欉桶柑結實累累,一顆顆黃澄澄掛在樹上宛如小太陽暖人心房,摘而食之,清涼舒暢,舒暢到感覺身體每個蟄伏的細胞都甦醒了伸展了。

哪能看盡人間絕色呢,低緯度自有風景,不必羨慕高緯度的。何需門前雪?安於冬日享受美食就很開心,像一覺醒來看見窗外飄雪那樣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