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掙扎過的,必留痕跡——《年少日記》

文:任弘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青少年自殺似乎已經是老生常談的題材,但認真一想,又似乎沒有什麼本土電影焦點探討過這個現象,《年少日記》的上映及隨之而來的熱潮,讓我不由得重新反思這個問題,尤其是電影如何呈現自殺者的心理掙扎,以及帶給青少年觀眾的啟示。

概念上說,《年少日記》概括的範疇很多,有原生家庭、青少年自殺、菁英主義教育、世代衝突等,一切都在「日記」所記之範圍內,但青少年自殺無疑是全劇最核心的元素。電影以弟弟鄭有傑的死亡貫穿全劇,從家庭背景、成長掙扎一直到死後對哥哥鄭有俊的衝擊,彷彿《日記》尚存,有傑就從未離開過。

我為「不適者」悼亡

觀畢全劇,我尤其欣賞卓導對於自殺者心理掙扎的呈現。自殺並非一朝一夕、衝動之下的舉措,沒有人遇到挫折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放棄,必然是經過無數次的以命相搏,直至耗盡所有力氣,深知兵盡矢窮,方才一句「我唔係啲咩重要既人」。值得留意的是,與廣義上卡繆(Albert Camus)所謂出於逃避荒謬的自殺[1]不同,青少年學生自殺更貼近一種「過度社會化」的逃逸。假如說菁英主義教育就是「適者生存」,那麼電影中有傑之死,便是「不適者」的映照。

電影最讓我錐心泣血的設計,便是暴露了這種教育環境下「適者」的存在:在現實中成功完成異化的高材生、在電影中活下來的有俊,與亡者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不遺餘力地揭示著他們身後的權力結構。誰才是「常態」?假如說兇猛的競爭能力是學生理所當然的目標,那麼沒有讀書天份的人是不是死有餘辜?假如說安於平庸的現狀才是應份之事,那麼力求上進的學生是不是就成了競尚豪奢之輩?

上面所說的兩則標準,恰恰印證傅柯(Michel Foucault)的權力論述[2]。他認為社會上的「規範」並無獨立存在的本源,而是產生自不同意識形態的權力鬥爭,勝利者只有藉此把自己的主張正當化,才成為某種「真理」、某種「權威」。當一種規範在某個場域中成熟(例如電影中的「華沙小學」),便會形成一種「物競天擇」的機制。這種微觀下的「社會化(socialisation)」,美其名曰「菁英主義」,實質上往往是惡性競爭(中國內地流行詞:「內卷」),適者固然「夾道花香襯馬蹄」,但不適者呢?心理學家卡倫 · 霍尼(Karen Horney)指出[3],社會化的失敗,往往導致不少心理障礙,以致人格產生一定程度的變形,她歸納為討好型、攻擊型和隔離型三種人格。

無獨有偶,無政府主義者卡辛斯基指出,社會上的一些場域存在著「過度社會化」[4]的現象,往往導致那些被「規範」判定為「失敗者」的人感到自卑、內疚,把外界的一切不滿視同自己辜負了他人的期望,一如有傑每次被鄭父責打時的哀求:「對唔住,我以後唔敢啦⋯⋯對唔住啊⋯⋯對唔住⋯⋯」

這些主流論述下的「失敗者」,要麼逃入另一個得以安身的場域(即與主流論述相反之「規範」),要麼就像有傑一樣,逃無可逃,一死以謝父母。

不知應否說是一種諷刺,電影中「適者」與「不適者」更設計為一對兄弟,分明血濃於水,卻也能被龐大而透明的權威論述隔開。每次弟弟受難,哥哥充耳不聞,深受菁英教條薰陶的他「心底都睇佢唔起」,直到兩人陰陽兩隔、鄭父臨終,方才對著一本《日記》懺悔。

《日記》的啟示

慶幸鄭有俊長大後,沒有成為鄭父一樣的人。當年有傑學琴時沒能成為的「好老師」,有俊承其遺志,在遇到像Vincent和班長一樣的學生時,趕在他們退無可退之前搭上一把手。僅僅是一個擁抱、一聲吶喊,就能把為尋死而累積的壓抑釋放大半。若倖存的「適者」心中,仍有一絲未被馴化的惻隱,那麼再老的調子也必須重彈:請對身邊的人多一份關心。若情況許可,請放膽與「不適者」一起逆流同行。

我也曾是一個「不適者」。前陣子入場觀影哭了不止兩次,一些中學同學深有同感,彷彿畢業以後,我們呼吸著的盡是倖存者的空氣。電影無疑還原了我們大半的讀書生涯,小野(盧鎮業)一段「我知大家都叫你做『蛋糕』⋯⋯老師同學生都可以係朋友⋯⋯」瞬間把我拉回那個水深火熱的青春期。及今離開中學,鄭sir(盧鎮業飾)那想吼出來又吞下肚的「扑你個街,你副校黎㗎,咁撚樣講嘢?」以及輸入又刪除的留言「你班扑街」,又是道出另一種切身的壓抑。

有人說電影後半段的節奏有些混亂,鄭氏父子的和解顯得牽強,我卻認為無甚大礙,鄭父的懺悔可視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父子倆其實也說不上「和解」,有俊向來是鄭父的寵兒,兩人相擁而泣更像是承認共業。我認同電影後半,步伐確實有略顯急促之處,但翻查卓導的訪問[5],《年少日記》初版實為兩小時,大幅剪去45分鐘,才有現在95分鐘的公映版本,當中鄭父略嫌生硬的轉變,我想也無可厚非。

從現在的角度回顧如「有傑」般的自己,我開始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凡掙扎過的,必留痕跡。但凡一字半句尚存,他們年少時的血就不會白流。須知血肉擲地,決不虛響,亡者漫長的回音,還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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