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

客運車抵達關仔嶺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先是飄著雨絲,待江進和瓊文下車後,倆人正在尋找旅舍的同時,雨勢加大,沒多久,夜色隨著滂沱的傾盆大雨潑灑而下,車站附近的燈光在兩中有些迷濛,像一頂巨大的蚊帳一般在風雨中飄蕩,江進連忙拉著伊快步進入不遠處的「關仔嶺溫泉旅館」

不用交談或商量,進入旅館後,雖然有些羞澀,兩人分別脫掉濕透的衣衫,琉璜味的溫泉使人迷醉,他們只吃了簡單的泡麵和餅乾,整個晚上,年輕而健壯的江進和瓊文享受著無窮的歡娛,剛開始,從未有過經驗的江進有些笨拙,面對瓊文豐美的胴體,竟然閉著眼睛接受瓊文的引導與愛撫,然後,江進緊緊的擁抱著伊,努力讓瓊文冰冷的手及腳溫熱起來,他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猛烈的要著。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也是江進20歲的成年禮,他真正認識女性的起點。

但江進不是瓊文的第一個男人,江進也認識瓊文過去交往的對象,其中還有他的士官學校的學長鄭,而伊就在他家的文具兼租書店當店員,伊也總是寄一些新書或過期的文學雜誌給他,讓他在枯燥而單調的軍旅生活中有了心靈的滋潤,伊知道他在初中時便常在《高雄青年》投稿,登出的幾篇被校長在週會朗讀,班導甚至稱讚江進是作家呢,伊的信中總不忘鼓勵他繼續投稿。

偶而,伊也會抽空去士校看他。原本,瓊文總向他訴說著心事,包括伊的失戀或者鄭的父母對她的責難、懷疑伊對兒子的真心、還有伊的父母家人失和等等,他也總是扮演傾聽的角色,並安慰著大他二歲,常要他認伊為姊姊的瓊文,但他從來就不應允,只是沉默地看著遠方。

在他20歲前夕,伊寫信給他,問他的生日願望、想要什麼禮物?同時也告訴他,伊要來台南向他道別,她已經選擇了鄭,下個月就要當鄭太太了,希望他能陪伊到關仔嶺散散心。

收到伊的信,江進憤怒地將信揉成一團,自己一個人在大操場跑了不知多少圈,讓汗水滲透全身,頭臉都是汗和泥沙,他在浴室邊用力搓洗著自己,邊將浴池的水龍頭開到最大,用嘩嘩的水勢掩飾自己忍不住的嚎淘……。

他下定決心,不想和伊見面,也不再每天給伊寫信,像寫日記一般,有時還仿徐志摩給陸小曼的情詩,一首又一首,難道伊竟無知、竟不懂他,甚至還一次又一次的向他訴說伊與鄭或追求者情愛的曲折與酸甜苦辣,他冷靜、冷漠以對,並將憤怒隱藏在內心深處。

按照部隊的慣例,士官生日有一天的假,再加上每個月三天的慰勞假,他準備回台東的家,去看看還在山上植種釋迦及其它水果的雙親。

他無法置信,會客室的安全士官打電話告知,蔣小姐一早就在會客室等待,直到中午12點他的假期開始,伊才要安全士官通知他。然後,同寢室的排長邵捉狹地朝他擠眉弄眼。

「別耍帥,大才子,人家大老遠來看你。」邵排長說,「前天蔣小姐打電話來,說找不到你,我告訴她,這幾天你已經請了慰勞假。」

「喔!謝謝排長,她是我乾姊姊,準備嫁人了。」他淡淡的說。

然後,他在會客室看到有些憔悴的伊,伊抿著嘴,露出一抹微笑:「不理我啦?」

他輕哼一聲,順手幫伊提起行李。

「跟我走吧!」伊說。

他默默的取消返鄉的行程。伊已買好台南到嘉義的火車票,一路上,兩人就默默坐在一起,他忍住眼眶的淚水,故意看著窗外,伊竟靠在他胸前睡著了,並且輕握著他的手。他聞到伊的髮香以及身上似是狐臭與香水混合的汗味,伊竟毫無矜持的讓他看到領口內隱約的胸脯,他小小的故意,側身靠向伊,並忍不住微微的喘氣,他的鼻息搔養了伊秀美的臉龐,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接觸伊的身軀,既熟悉又陌生。

他嘆了口氣,暗暗忖著,疑惑著即將嫁作人婦的伊為何要求和他去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關仔嶺,啊!那個他們三年前在同學會中重逢的所在,水火同源的景象依稀,彼時,他還是士官學校的學生,穿著英挺的軍衣,參加由伊召集的同屆初中畢業的同學會,伊一襲粉色洋裝,像個成熟的小婦人,花蝴蝶般週旋在同學與老師間。在學校時,伊便是班上的風雲人物,他也只是一個遠遠看著伊的轉學生,沉默是他一貫的風格,除了偶爾投稿,其實他正著迷於租書店裡的小說,包括《約翰克里斯朵夫》、《少年維特的煩惱》以及瓊瑤、金杏枝、禹其民,還有他偷偷藏在枕頭下的《金瓶梅》、《紅樓夢》等等。

同學會中,大家留下彼此的通訊地址,沒想到他就收到伊的信以及生日卡片,這是他和伊正式交往的起始。而對一個十八歲的士官學生而言,每週能收到家書或者女孩們的書信,雖然不免被班長或輔導長郵檢,卻總是幸福而光榮的。直到他畢業分科到台南砲兵學校,伊一直斷斷續續的與他會面,而他一直抵抗著伊以姊弟相稱的要求。

在車廂的顛搖中,伊醒了,臉幾乎靠近他的鼻尖,他聞到伊嘴上的氣息,他本能的抬起頭,禮貌的避開幾乎是接吻的碰觸,伊的眼裡卻閃過一絲捉狹的笑意,他們從未如此近身接觸過,最多就是過馬路時的牽手。

「你怎麼都不講話?」伊輕聲問。

「我沒有話說,鄭太太。」他賭氣的回應。

伊似乎有些落漠:「其實,我知道你的…。」

他沉默下來,直到下了火車,轉上往關仔嶺的客運車。

午夜,屋外的雨勢沒有停歇的意思,因疲累而有些睡意卻一身汗涔涔的他卻發現伊正在輕聲啜泣。

「怎麼?」他撫觸著伊有些冰冷的背脊,伊在發抖。

「我只是要回報你對我的一切,為你留下美好的回憶。」伊幽幽的說:「別以為我是隨便的女人。」

他有些驚訝並搖頭否認:「妳真的要嫁給鄭學長那個痞子?」他以為經過晚上的情愛,伊會改變原本的決定。

用被毯裹住身子的伊長長的吁了口氣,眼淚滴下:「我爸媽已經和鄭家談好了──」伊承認自己早就和鄭形同夫妻的同居許久了,他有些驚訝,卻也不意外。

「我承認現在的我養不起妳,沒有能力像鄭家給你家的一切,但是,你可以離開那個痞子,到我台東的家幫我爸媽賣釋迦,等我一段時間…」他急切的說:「我知道那個痞子根本就是游手好閒,他在服役時還被判軍法…。」

伊靠過來,擁抱著身體火燙的他:「江進,我都知道,我只要你記得今晚。」

然後,他推開伊,忍不住啜泣起來。

是的,江進永遠記得關仔嶺那個晚上,那是瓊文向他告別的儀式,情節庸俗如連續劇,但歷歷在目。

那是1972年春天的祕密情事,他對性愛的啟蒙,也是他20歲生日的成年禮。

在關仔嶺告別之後,回到營房後,他發高燒幾個日夜,又咳嗽不止又流鼻血,喉嚨沙啞說不出話來,醫官說他受了風寒患了重感冒了。過了半個月,他收到伊寄來的包裹,包括請帖以及他過去寫給伊的信件、詩作,還有幾本絨面的日記本,是伊幾年來的記事。

他在瓊文的日記中發現自己的角色和其他幾位追求者對伊的種種。

而關於那個晚上的記事,瓊文除了記下預訂的火車票時刻外,只寫下幾行字。

和江弟見面,永遠難忘的告別。

不知多久後才能再次相遇……。

病好後,江進自願申請到步兵學校的體幹班接受嚴格的跆拳訓練。

有一個訊息像風一般的吹起來,許多軍、士官都紛紛議論著。

彼時,越戰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台灣成為美軍派駐越南的基地之一,而韓國也派出名聞遐邇的「白馬師」到越南參戰,由於越共擅長坑道戰,神出鬼沒般的若隱若現,讓參加以美軍為主的各國聯軍吃盡苦頭,直到韓國派出受過近身搏擊拳打腳踢嚴格訓練的「白馬師」,越共在坑道、村鎮的戰力方才受到壓制。

關於國軍派遣類似「白馬師」特遣部隊到越南參戰,再趁機由中越邊境「反攻大陸」的傳聞甚囂塵上,聽說蔣總統已下令國軍戰備整備,中央日報甚至登出蔣總統視察部隊的照片。

而發行軍中的「忠誠報」與「青年戰士報」也刊登國防部禮聘韓國陸戰隊少校金基洞等跆拳道教練,進駐陸戰隊與步兵學校體幹班,協助國軍選訓體能優異的軍士官的新聞,聽說這些受訓的學員將於成為國軍派到越南參戰的特遣部隊基本幹部。

江進將相關的剪報收集在日記裡,他也小心地打聽如何爭取到步校受訓的消息,沒想到公佈欄上果然有徵求到體幹班受訓的公文,他立即向長官報告並獲得批准。

讓江進確定的是,他果然在步校的體幹班見到高大壯碩的金教官以及他帶來的教練團,並成為軍士官混編的學員之一,而每位學員生依照慣例都要繳交一份親筆簽名的遺書,並附上裝有頭髮及指甲的信封。

從清早到深夜,鳳山的太陽火一般的炙燙,連晚上的風都是熱的,奮力學習的江進縱使流鼻血及在對練中受傷,他都毫不退縮,他很快的由初學的白帶晉級至藍帶、紅帶,而至初段的黑帶。他的手刀、拳骨布滿因擊破訓練而導致的傷痕,20M飛躍側踢的力道更可踢破二塊厚實的木板。

他經常從夢中戰爭的景像中驚醒,操練過度的身體常汗流夾背,他自認將是令敵人破膽的勇猛戰士,而不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文青。

有關特遣部隊的訊息從未停止過,體幹班的隊職官直到結訓,學員都要歸建回原部隊,還叮囑大伙準備好如接到緊急召集令時的注意事項。

江進一直沒有再與瓊文聯絡,但他寫了一封告別的信,準備在接到召集令出發前再寄給瓊文,他認為這將是最後一封訣別的信。

後來,聽說美國政府洞悉蔣總統由越南反攻大陸的企圖,打消了請國軍派兵支援越戰的提議。

江進的訣別信也就一直沒有投入郵筒。

關仔嶺的那個晚上,以及以往的庸俗如連續劇、青年時期關於戰爭的想像、英雄的夢想,情愛的糾葛,似乎並未和已兩鬚斑白的江進告別,偶爾還會在歲月中流轉、清晰或者如輕煙般襲入他的胸臆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