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理髮/楊鴻恩

楊鴻恩

小時候我最怕剃頭。這倒不是我想像現在的藝術家們那樣,留一個長長的馬尾辮,那時還不興這個,在我童年的記憶裏也沒有這個概念,只是源於一個最簡單的生理原因,那就是不願遭受剃頭時的皮肉之苦。

那時候在我們冀南家鄉,男人的頭髮過一段時間就要剃掉,不論三歲頑童,還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一律都要剃成光葫蘆頭。父親英年早逝,我和弟弟剃頭的活就由母親包了下來。她看我的頭髮長了,就往我胸前圍條破圍裙,讓我坐在一個小板凳上 ,把我的頭摁進熱水盆裏,先把頭髮燙軟,然後就拿起從別人家借來的剃頭刀,在我的頭上笨笨磕磕、一點點地剃起來。可我的頭髮長得又硬又密,一個毛孔裏有兩三根,剃起來格外費勁,就像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鋤頭在板結死硬的黃土地上耪草一樣,費半天勁也剃不下幾根。所以每剃一刀,我就要齜牙咧嘴的疼痛半天,剃完以後,頭皮上還經常留下道道血痕。因此,每次剃頭,我都千方百計地逃避,寧肯不剃當長毛僧,也不願坐在母親面前挨宰受罪,為此也沒少挨打。

記得有一次,頭剃到一半,我實在疼的不得了了,就乘母親不備,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快步跑到街上,哭著鬧著再也不肯回去。可我當時畢竟還是個幾歲的孩子,結果還是被母親死拉硬拽地逮了回去,強摁著給我剃完。而我就像挨宰的一頭小豬,坐在凳子上吱哇亂叫地哭個不停。

那時候,在我們附近的鎮子上也有剃頭鋪,但我們家裏窮,那種地方去不起,所以剃一次頭要多少錢,我從來沒打聽過。隔三差五,也有一頭挑著盛有理髮工具的小木箱、一頭挑著臉盆毛巾和小板凳的剃頭匠在街頭巷尾轉悠著吆喝,剃一次頭要5分錢,可同樣因為家裏窮的原因,沒敢讓人家剃過一次。儘管母親每給我剃一次頭,我就要遭受一次災難,但我出於無奈,仍然非常不情願地坐在母親面前。

這是我12歲前的剃頭經歷,那是上個世紀50年代初期以前的事。

1952年 12歲到南宮上了初中,離家25裏地,在學校吃住,頭髮長了,就到學校的理髮室去理,從此也就由剃頭改成了理髮(據說現在江南一些地方仍把理髮叫做剃頭),脫離了母親的剃刀之苦。理髮與剃頭不同,用的工具不是剃刀而是推子,師傅站在你的身旁,一手拿把梳子,一手握著推子,在頭上轉上幾圈,幾乎沒有什麼感覺,一會兒就理完了,那叫舒服。理完以後頭皮再也不會留下道道血痕。可就是要收費,每理一次收5分錢。那時候儘管家裏仍然很窮,雖然5分錢不算啥事,但也儘量去省,一兩個月才理一次。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到理髮室裏理髮,門上了鎖,我就站在門外等候。一小時後理髮的劉師傅回來了,我問他去哪里了,他說到宿舍裏給老師理髮去了。我說,你為什麼到老師宿舍裏去理呢?老劉撇了撇嘴,對我不屑一顧地說:“我到老師宿舍裏理一次髮給兩毛錢,你們行嗎?這5分錢恐怕你們還不肯花呢。你看你的頭髮像個草窩,多長了才理一次,不就是為了省幾分錢嗎?”我聽了,覺得受了一次人格侮辱,使我年少的心靈遭受了一次無形的打擊。

以後到石家莊上學,我們班的同學合夥買了一把理髮推子,星期天、節假日幾個人互相練習,你給我理,我給你理,雖然理得不好,長短不等,邊緣不齊,好像狗啃的一樣,但大家都不在乎,一來圖個方便,二來還能省錢,自己也學會了一種手藝,大家都很高興。

學校畢業在保定參加工作以後,有了工資收入,有時就到理髮館去理髮了,每次2角5分錢(有時仍在辦公室裏由同事們互相解決)。不過,那時候去理髮館理髮,簡單得很,只是把頭髮剪短了事,至於什麼吹、燙、打蠟、抹油等等則從來不敢涉及。但有一次卻屬例外。1961年春節過後,我從新河老家回保定路過石家莊,在等候火車的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寂寞無事在車站附近閒逛,忽見中山路東頭路南有一家理髮館,便逕自走了進去,心想就在這裏理個髮消磨時間吧。理髮館的外部裝飾很是氣派,有紅綠燈閃爍,在當時也可以說是很豪華了,裏面的理髮椅子用皮革包裹,可以轉動,每個理髮椅前面的牆上還掛有一個供顧客照看面容的大玻璃鏡子。我坐下後,理髮師傅問我:“還理分頭嗎?”我說是。“大點小點?”“您看著剪吧。”理完髮後,師傅又問我:“燒邊嗎?”“燒邊?什麼是燒邊?”我心中暗想。可又不敢明問,怕人家說我老土。又一想,反正現在沒事,何不嘗嘗燒邊的感覺?自己也長點見識,於是便爽快的答應。燒完邊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只是用燒燙的鐵鉗子把髮梢夾夾燙燙,便於頭髮固定成型。之後師傅又問我:“擦點油嗎?”出於同樣心理,我又毫不猶豫地回答:“擦”。“吹風嗎?”“吹。”等把這一切程式全都完成以後,一算賬,6毛錢。老天爺,比我平時理兩次髮花的錢還多。如果按照我現在的收入比例折算,那就要上千元了。付錢以後,我心中那叫後悔,可為時已晚。但不知怎的,那時又想起上初中時理髮師傅對我的譏諷與蔑視,似乎又覺得是對他的一種心理報復。那是我一生中最奢侈的一次理髮消費了。

在以後幾十年的理髮經歷中,從保定,到縣城,再到省會,有時在辦公室裏同事們互相理,有時去理髮館。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鬢角長起了白髮,便又開始了染髮焗油。在家不太方便,便只有去理髮館了。但我去的地方,都是大眾去的理髮場所,什麼高檔的理髮館、髮廊、美容院等等卻從來沒敢光顧,焗髮用的焗油也是二、三十元一支的低檔貨。儘管工資一漲再漲,一般理一次髮加上焗油也不過十幾元錢,而不像現在的有些年輕人那樣,動輒幾十元、上百元。記得前幾年有一次和一位年輕的同志出差,他理一次髮竟花了105元。我很吃驚的問他為什麼花這麼多錢,他卻不以為然地說,這些錢還算多嗎?我說我理一次一般只十幾元。他說那就看什麼檔次了,說的我無言以答。但我這種低檔次的理髮消費一直持續了退休後的二十多年。這並不是我花不起,而是覺得年紀大了,一個老頭子把頭髮理短一點就可以了,還哪來那麼多愛美的講究呢?尤其是近兩年來,早晨提籃去早市買菜,看到路邊的理髮師傅旁邊客人不斷,我竟也加入進去,往凳子上一坐,白布圍裙一圍,老師傅用電動推子,三下五去二的幾分鐘就理完了,雖然不給洗頭,但理髮手藝比理髮館中的那些年輕師傅一點不差,而且快捷方便,不用排隊,節省時間,老師傅的態度又很和藹,理一次髮才5元錢。對此,有人也曾微詞譏笑,但我卻全然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