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骨還父的創傷──我讀《夢魂之地》

讀《夢魂之地》,讀到不免有些心痛,彷彿內在也有些隱藏多年的傷口被微微喚醒了,然後又淹沒在複雜的思緒裡,於是起而欲追,那記疤痕又滑溜如蛇,倏忽沒入夢與魂的煙霧裡。

究竟為何心痛?《夢魂之地》中引用「哪吒三太子」的故事,而平路是這樣描述的:哪吒是一個「沒有機會長大的孩子」,所以「為什麼剔骨還父?陳塘關故事講的不是神力,而是創傷。」而或許我們的內在,也都躲著這樣一個「沒有機會長大的孩子」。

我讀平路的小說,總是在不經意之中,有忽然被刺痛和勾引的驚詫。因為她向來就是一個布設謎團的高手,從《誰殺了XXX》中章亞若,《何日君再來》的鄧麗君,《行道天涯》中的宋慶齡,《百齡箋》中的宋美齡,乃至《黑水》震驚全國的謀殺命案……,都在以文字拆解迷障,撥去重重霧氣,終逐漸袒露出一顆隱藏在表象底下的、陰暗又深邃的心。

這一回《夢魂之地》指向的,卻是個人生命的終極課題:「父子情結」,從鄭芝龍到鄭成功,蔣介石到蔣經國,父權的陰影無所不在,而不被父親所認同的創傷,更成了兒子永遠的痛楚。而且「父子情結」不只停留在個人,更成了國族的寓言。《夢魂之地》中的台灣彷彿是一座無父的孤島,平路甚至提出一個頗值得深思玩味的問題:「想想看,為什麼台灣是供奉三太子最多的地方?需要祭改的,難道是我們島嶼的宿命?」

早在「台灣三部曲」之一《東方之東》,平路便將「紫禁城」隱喻為父親,六四天安門學運也就成了一場「老年人看不得年輕人想要造反」的典型「父子之仇」。「父子情結」幾乎貫穿了「台灣三部曲」,也反映了這十多年來台灣社會從社會經濟、乃至於海峽兩岸的政治局勢的變化,而如今《夢魂之地》藉由招魂法術逼視社會集體的創傷,不也點醒了我們,唯有勇敢正視創傷,才能獲得真正的跨越和成長?

《夢魂之地》另一可觀之處,便是平路大膽突破了過去女性書寫風格,一改原本細膩、優雅、知性的敘事腔調,而從一個台灣庶民社會底層的女靈媒出發,故語言特別的奔放,灑脫,纏綿,出入現實與虛幻之間,甚至不避俚俗,將流行文化如電玩《超級瑪利歐》、《星際大戰》、寶可夢、電音三太子,乃至義正辭嚴的兩蔣日記,或是戒嚴年代充滿了肅殺之氣的「反共復國」等話語,全都融於一爐。

故《夢魂之地》彷彿是一場台灣宗教嘉年華會的紙上展演,眾聲喧嘩,更是一場接一場精彩的招靈儀式,而諸神與鬼魂降臨出沒,正史與傳奇的界線泯滅不分。平路這回寫得淋漓盡致,更讓讀者也不禁讀得恍惚入夢,而夢中隱約可見直指生命核心的創痛,被文字之針來回挑撥著,但這是成長必經之路,剔骨還父之後便是永訣,而如此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瀟灑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