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山中歲月靜好，孩童筆下成詩

有問必答，拿筆就畫；大埔的孩子，看山寫文章，已是一首詩。圖：陳嘉英提供

山裡的太陽最具存在感，先別提人們不嫌舟車勞頓，無畏暈車寒霜，抹黑起早穿林爬上頂，只為看日出的虔誠，就拿眼前這疊嶂層巒、飛瀑湍流、湖水野花、翠松青竹、叢草蟲蛙、瓜瓞蔬果，乃至雞狗鳥雀，都等著太陽蹦起的亮光開啟敲鑼打鼓，吹號角拉扯鈴的白日模式。

山裡的人不靠鬧鐘，全憑窗戶敞開的陽光送走昨夜的夢。起了床，首要大事不是咖啡、化妝打扮趕公車，而是餵罷門前的狗吠，竹籬圈起的雞，然後看著遠處的屏山綠水，野地的牽牛花，巡視菜圃、香蕉園。

轉了這麼一回，方才嗅著簷下垂落，屋前耀眼的九重葛，聽著眾樹群鳥輪唱疊唱的色香氣味，獨唱的高亢小調，悠悠喝盞茶吃罷飯。這時候，套上雨鞋往山上砍竹摘茶做工的卡車出發了，老街的中藥舖、雜貨店、沸著麵鍋，爐煨滷肉油燜筍白菜滷的舖子也早開門了。

大埔人的驕傲——記憶山雲雨露的乾麻竹筍乾。圖：陳嘉英提供

數十年的中藥店，不僅賣藥抓藥把脈問診，玻璃櫃還放著西藥綠油精、貼布、眼鏡，紙箱疊著米酒，架上堆著茶葉杯盞餅乾糖果、日常用品。

開門，未必做生意；迎客，不過話家常。少有外地人的山坳裡，熟門熟面，知根知底，每個人都能牽扯出一段段或深或淺的交情，或遠或近的關係。所以，店裡來來往往都是自家人，沒鹽少糖，需東要西都得張羅。誰叫山上除了筍，樣樣都缺，所以下了山，生活中常用的備用的，街坊鄰居想要指定的全裝進店裡，這叫貼心感心的「交關」。

大埔路起自曾文水庫終於山，分岔出去的大路各以大埔一路二路標示，圍繞的是竹圍路、公園路，簡單明瞭地展現景觀與開發線條。警察局、消防局、郵局位居高處，俯視這一條曾經輝煌，歸於平淡的寂靜。

北極殿前的菜車、菜攤，風雨無阻；山上人家是老主顧也是故交。圖：陳嘉英提供

這奇怪的是公有市場很空，北極殿前的小發財車前卻很熱鬧。老闆在台中當外送，每週三南下，先是在西螺果菜批發辦全了貨，住一宿再兼程趕來這老地方。連續八年，沒敢怠懈，誰叫每週四僅此一天山上人家才能買到各樣蔬果，豆乾豆腐粉絲皮蛋，也僅週二有肉攤雞販。

這樣趕集式的定期約會，無需言詮，了然會心。老主顧也是故交，不僅秤平斗滿，誠信無欺，彼此噓寒問暖，外帶交辦雜事。

小販的道德正在如此單純的信任，和供需關係的期待，所以他們雖等不到研究者為他們寫《追尋歐洲小販的歷史旅程：一段經濟與文化的流動痕跡》，那樣的價值肯定，卻懷抱交心交好的默契，有義氣地風雨無阻，有熱情的完成使命必達。

路邊店前油鍋炸大頭鰱的脆香氣味，三十多年來，以金黃色的幸福感薰得整條天天街神彩奕奕。剛採下的青梅、大半年醃妥的麻竹筍，在一道道世代相傳的工序間發酵。

山裡盡是「生龍活虎」的老人，天主堂裡切菜折菜為另一些深山裡的老人備餐，做了一輩子粗活的大手穿梭著閒談碎語，句句是箴言傳奇；八十多歲竟一臉滑嫩的怪手高人揚起如水歌聲，街邊棚下擺龍門陣喝茶吃花生的話匣子響出一陣陣歡笑。

山中無甲子，劈好的柴堆放成豐年景象，住了幾輩子的竹管屋大紅門聯行禮如儀，寂靜的巷弄躺著貓狗，曬著蘿蔔乾，開著一樹花，沒有車也少有人，這是山中的人間煙火，不溫不火，不冷不躁。

廢棄的鼓化身為桌子，張開想像的翅膀，便能飛得好高好高。圖：陳嘉英提供

小學裡上課鐘響了，張著烏溜溜大眼睛的小三、帶點孩子氣的小四、開始老成的小五，來到大攬仁樹下讀伸向藍天的手臂上撐起這葉子像什麼，摸它的皮膚，想嵌入其中的青苔、爬在其上伏石蕨的心情。

然後走石階，猜猜楓樹幾歲，數數旁邊有幾種植物，聞聞芳香萬壽菊，找找絲瓜藤架上的嬰兒、小朋友、帥哥美女、老爺爺老奶奶；然後踩落葉、踏草地、滾來滾去、發現落入其間的神奇寶貝。

有問必答，搶著舉手，拿起筆就畫，原來我們曾如此天真自信。當拋下的問題點亮眼睛耳朵和全身毛細孔時，白紙上出現這樣的話語：「平常走過去沒感覺，今天走軟軟的草地像走在夢裡。」鉛筆畫出的圖上，寫出絲瓜葉子像手像五角星、軟軟濕濕的青苔像棉花、松果老老的灰，銀色的光，像閃電，刺刺的像刺蝟、咖啡色枯葉像老燈泡、乾燥的雜草像樹人，亂七八糟的頭髮像閃電……，這樣天才的描述。

原來我們曾經能這樣捕捉天地的感覺，能輕鬆地張開想像的翅膀，飛得很高很高。

問了在這住了幾代的人，也打聽了嫁來這裡的人，為什麼喜歡大埔？

到八十歲還能開怪手做工的婦人，上得了山進得了灶腳做得了農活的阿嬤，在小七店前正準備載曾孫上學；澆罷水除了草收了高麗菜摘下茄子的阿公，他們是這樣說的：
好山好水，空氣新鮮，人情單純善良，這不就是完美？！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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