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餵貓的人(上)

風雨無阻,念念掛想的是非親非故,無利無益的街貓。圖:陳嘉英提供

都說台北人的腳步匆忙,趕著朝更高遠的天空奔去,而不惜踏在別人的背上;總認為都市人情疏冷,他們眼裡看得見咖啡店,同一棟大樓出入電梯卻形同陌路。這樣的誤解不是犯了邏輯上的滑坡謬論,便是為顯現鄉村樸實而誇大扭曲的對比,殊不知越是都市化,越是人口稠密的地方,相識滿天下知己無一人的孤獨感格外深刻。

如果你的眼睛不追逐東區的璀璨浮華,如果你像台北人一樣走入光影飄逸的公寓之間,你以為冷漠無情的台北,其實處處閃爍著人性美善的櫥窗。在被視為荒蕪漠絕的街巷,現實隔閡的社區角落裡,每天總會遇見騎著腳踏車依著固定時間,固定路線出現的背影。

他們風雨無阻,他們各守一方領域,他們念念掛想的是非親非故,無利無益的街貓,是流浪狗。

婆婆說:「牠們在等我。」 這句話一直在心頭迴繞。圖:陳嘉英提供

很多年前的寒冬之夜,經過家附近的小公園,雨意濃稠的路口出現七、八隻各色貓咪,或輕聲低喚,或痴痴地觀望,或徘迴逡巡。正納悶此處何以群貓聚攏之際,遠處響起枯枝刷地的摩擦聲,生鏽的鐵輪刮起一陣顫索,幢幢樹影吹翻繪聲繪影的恐怖。所有的貓都望向聲音的方向,眼神流露出聽見情人的腳步聲那樣癡迷的表情,性急的貓發出呦呦的纏綿,害羞的貓也忍不住轉圈圈。

終於,看見推車那方的婆婆,她佝僂的背呈九十度駝曲,緊裹著厚厚大衣卻十分瘦小。背著光的她,如仙女圍繞著神秘而莊嚴的光暈。青筋突起,乾癟枯老的雙手抖著自推車撈出一碗碗飼料,貓兒間頓時揚起歡愉的騷動和喀喀的咀嚼聲。詢問之間,方知婆婆住在附近的老人院,至於怎麼會在如此濕冷的夜晚來小公園餵貓,她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它們在等我。」

這句話,一直在心頭迴繞,這是多麼動人的情感與光亮,多麼溫柔堅定的信任與交付。

這是婆婆與貓每晚九點的約會,沒有任何文字上的契約,沒有口頭承諾,有的只是季札掛劍的「心許之」。

那年的春天,婆婆不再出現,我心裡明白卻始終不願接受。

晚上九點,貓匯集在老地方,似乎知道婆婆來與不來,意念的氣味與聲音所懷想的都是同樣的心情。

十多年寒暑不離不棄的餵養,都有一樁樁視之如家人,肝膽相照的俠義。圖:陳嘉英提供

每個餵流浪貓、流浪狗的緣起,都出於偶然,但維持十多年寒暑不離不棄的餵養,便都有一樁樁視之如家人的心事,肝膽相照的俠義。

晚上七點出沒於泰順街的男子,源於女兒喜歡貓,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帶著女兒餵貓、跟貓說故事,也聽貓撒嬌。女孩當了獸醫,在另一個都市的街巷裡餵貓,餵貓解病度患。下午在木柵忠順小公園附近的男子,則因為聽見貓飢餓的叫喊,而開始一條條餵貓的路,晚上八點由另一位媽媽接手,就這樣送走老貓,迎接新貓,很有默契地餵了一年又一年。

每天的餵貓是日常,也是家常。他們熟悉每一隻貓的個性,在彼此認定的地方放下食物和水,然後在時間裡等待靈犀相通的約會。

政大化南新村有一群熱心教授搶救深具歷史的建築聚落,也在人去樓空之後照顧留守於紅牆內的貓,為它們取名結紮打育苗植入貓咪晶片。她們組織「貓媽媽」照顧整個萬興里的流浪貓,還拍〈貓說〉紀錄片,電影裡先出場的白色黃花紋是球球,屋頂上俯視人間的是小襪子,黑衣白足不領結,紳士而英俊。總是瞇著眼的胖貓叫招財,你若呼喚她的名,她總會揚起手回應你的親暱。黃白黑棕斑雜一身的花花,和個性倔強的牛牛形影不離,至於阿祖不僅年齡最大、地位高,更因生產次數最多的豐功偉績而成為街頭老大。

透過愛貓一族長期蹲點的視角,每隻貓都有自己的性格、習性、專長和情感,想起歌劇《貓》裡面潔里柯貓引以為傲的特色:「我們能在空中舞蹈,像高空鞦韆,我們能翻雙筋斗,在輪胎上彈跳」,頓覺眼前的每隻貓都是精靈,眼裡都是戲!

這些餵貓的人們是城市裡美麗的風景,自仁念的一瞬到歲歲年年,一輩子擔著罣礙著,支撐如此無盡拍打的愛,是不忍受苦,不忍死去之心的慈悲,與讓流浪貓狗不再繁殖的使命感。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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