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評】《白蓮花大飯店》第二季:從帝國主義到階級批判,我們為何仇富?

文:松林泥炭(Pine Barrens)

甫結束的《白蓮花大飯店》第二季,將場景從夏威夷轉移至位於義大利的西西里,論題也從對帝國主義和階級的反省,稍稍轉向,加了些微比重在討論性別關係;那些不變的,則是以珍妮佛庫里姬(Jennifer Coolidge)扮演的Tanya為首,交雜著來自不同族群和階級的男男女女,呈現出的一幅荒謬風景。

《白蓮花大飯店》創造這樣的景象,並非單純把不同背景的人湊在一起,用尷尬誤會製造笑點以取悅觀眾;很明顯地,它的賣點在對富人的嘲弄,進而滿足潛在的仇富心態。不論是老富婆的愚蠢行徑、年輕夫婦的荒誕關係或是富二代的自以為是,都不留情面地,指向了在現實中這群位於財富金字塔前1%的「上層階級」;也正是因為它的毫無保留,觀眾才得以在這樣的故事下正當地放聲大笑。

然而同樣是「仇富」,劇中並沒有出現像是《小丑》或是《寄生上流》般,對於富人的強硬批判,以及貧富階級間一發不可收拾的激烈衝突。這些衝突縱使直觀且打動人心,卻常常不是現實的樣貌:財富往往包裝在善意和政治正確的價值之下;而那些戲劇化的衝突反叛,更不太可能由中下階級所發起,取而代之的是怨恨的心理,以及追求地位上升的汲汲營營。

那麼,《白蓮花大飯店》以怎樣的方式滿足觀眾的仇富心態呢?

首先,「上層階級」在本劇中,是有血有肉的人物。相比於《小丑》中觀賞《摩登時代》的滑稽動作而發笑的無臉群眾,抑或《寄生上流》裡那個看似憑空生出的美好家庭;《白蓮花大飯店》告訴我們,所謂的「上層階級」並非鐵板一塊,在階級內部,會因為持有財富的不同、晉升到此階級的先後順序而產生差異,而這樣的差異更進一步影響了這些個人的具體行為。

在第一季中,最明顯的例子是由亞歷珊卓妲妲里奧(Alexandra Daddario)扮演的Rachel。她以小報記者的身分嫁入豪門,對其中的潛規則和互動模式並不熟悉;在經濟上需仰賴丈夫,文化智識則更是不足。

因此,在與飯店中其他人互動時不斷受到他人的指責和嘲弄(大公司執行長批評她的報導欠缺深度、年輕女孩嘲笑她的品味)。相較之下,Tanya儘管年老色衰,卻因為擁有巨量的財富並熟習上層圈內的互動模式,不論做出怎樣愚痴的行為,都受到他人的敬重回應(或至少不會當面受到斥責或嘲笑)。

第二季裡,則是Harper和Ethan這對大學室友。Harper顯然是擁有良好的家世背景,讓他能夠毫無顧忌地做出放蕩行為,更資助他的室友Ethan夫婦共同來飯店度假;相較之下,Ethan則是在經濟上相對弱勢、近期才在科技業取得成功。

因此,當他在面臨妻子受到侵犯,導致自己的身分地位受損時便十分在意,想要向Harper討回顏面(對比於Harper夫婦倆的不在意、各玩各的)。基於經濟的差異和過往的社會流動軌跡,使得兩人在面臨危急到自身地位的行為時做出不同反應。

進一步,基於不同社會軌跡和財富差異,個人也藉由不同的方式彰顯自己的「品味」,以確立自身在社會中的位置。因此,日常的食衣住行不再只是單純的消費、工具性的行為,更要能夠凸顯自身地位。

像是在第一季中,Shane耿耿於懷未能入住原先訂好的蜜月房(儘管兩房差異不大而那也不是他出的錢),讓這樣的情緒毀了他的假期;第二季中,則可以看到兩位來自底層的性工作者,一拿到黑卡後馬上去購買昂貴的衣服,替換掉原本能夠讓人一眼辨識出其身分的服飾。生活風格的選擇和消費並非偶然,更關係到個人的身分認同及其社會位置。

然而,個人的獨特性和認同不能只透過擁有什麼事物來達成,而促使劇中的「上層階級」們以不同方式來追尋「純正性」(authentic)。例如本劇的核心Tanya,對於略帶神秘感的水療的肯定,以及她那必須精心營造的灑骨灰儀式;而不善社交、整天宅在網路上的Quinn,決定跟隨夏威夷原住民的傳統儀式;在第二季中,義大利裔三人組,則希望回到故鄉尋根(儘管受到的「歡迎」不甚理想)。

「純正性」(authentic)是某種原初且未受汙染的「起源」,但是在主創Mike White對於這群富人的諷刺下,那不過是被營造出來的想像——就像第二季中,Albie那場快速幻滅的異國戀情。

另一方面,《白蓮花大飯店》並不是專屬於「上層階級」的舞台:有錢人追求不同的生活風格和純正性的另一端,是來自中下階層的工作者,他們想盡辦法去迎合這群人的品味。

像是第一季的水療師Belinda、跳傳統舞蹈的Kai,皆在盡力銷售某種對於原初文化的想像;第二季裡,則是忙碌而神經質的飯店經理Valentina,必須亦步亦趨地管理好飯店的每個細節,更要幫Tanya滿足她坐Vespa兜風的幻想。

這些銷售文化想像的勞動者,藉由將文化意義附著於服務和產品,以在強調符號象徵的當代社會跟上這股追尋純正性的潮流,而不至於在其中滅頂。

但是對於上層階級而言,追求純正性和意義無非就是無涉利害的活動而已,所以特定服務或是產品往往隨著「上層階級」品味或好惡的改變而不再有吸引力。

最明顯的例子是第一季中,Tanya原本決定贊助Belinda的水療事業,卻因為她對於自己「亂給承諾」的深切反省而毀約。因此,對於提供第一線服務的勞動者而言,他們必須不斷改變、創新以符合富人的任性要求。

就如同《五星饗宴》中受到嚴苛批評而走火入魔的大廚;以及《瘋狂富作用》裡,在富婆命令下「悠閒」游泳的遊艇員工,我們可以看到:中下階層費盡心思設計和準備的服務和產品,對於上層階級而言卻只是特殊風味的口香糖,嚼完丟棄後再給你踩上一腳。

綜合以上討論,可以看到《白蓮花大飯店》並不滿足於將貧富階層單向地置放在權力/財富分配的兩端,以此去刻劃上層階級對於底層的直接壓迫;相反地,透過差異化上層階級內部,觀眾得以看到種種荒誕行徑的原因,其後果更對服務他們的中下階層造成影響。

因此,在飯店裡,區隔和剝削並非不存在,只是受到掩飾和隱藏,而看似雜異的群體內部,其間的階級界線則更加牢不可破——或許正是如此犬儒的觀點使得本劇在眾多「仇富」的影視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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