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收教所日記——別拋棄絕望（五三）

「絕望」本意是指極度失望。「拋棄絕望」即擺脫失望。而「別拋棄絕望」——因絕望而生絕地反抗、求自由的信心。蘇俄知名詩人曼德斯塔姆被史達林迫害而死，其夫人在回憶錄中寫道：是絕望支撐她活下去，活到史達林死亡。

2005年3月9日，週三，晴 

今天釋放26人，關押均在4個多月，都是半年期，其中3人沒解教費。這是春節後第一次大規模放人。

最近幾天，每天都送來4、5個新兵。昨晚男隊總人數達到202人，其中207和208倉早有兩個新兵睡地板。今天解教才騰出空床位。

晚上給外甥寫了封信。他今年參加高考，給他提出高考方面的指導與建議。明天試著看能不能發出。

天氣暖和了許多。仍穿冬裝，用涼水沖澡。

第三次重讀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其中詩人、作家聶紺弩先生悲苦的政治厄運，讓我唏噓不已，感同身受。他們那代知識分子的遭際，既是個人的，也昭示著國運。哪一代知識分子不是如此呢？所以，中國人苦難不絕。他算得上一個硬漢，且詩文均佳。聶先生的文字是用濃稠的血淚浸泡而成，獨成一家。別人寫不出這種「帶毒」的優質文字，就我的閱讀生涯，僅見。

2005年3月10日，週四，晴 

上午全員軍訓，我在做統計表，沒參加。

下午廠家送來一點貨，一個多小時就幹完了。隨後清洗工廠地板。休息。

昨天未及交解教費而留下的 2個囚犯，今天下午親友交費後才釋放。

2005年1月1日—15日入監囚犯，被召集起來開會。中隊告知他們下週上報解教材料。 胖子（邵漢亭）講，要到本週日才有工廠材料送來。估計要軍訓幾天。好在天氣預報本周末有雨。

下午把信交到隊部。瞄見李所躲在值班室裡間，在審看囚犯信件。

2005年3月11日，陰有小雨 

上午軍訓，我作帳。下午細雨，集體看電視。

福田區囚犯釋放5人，都是四個多月了。

原206倉鄧方強（29 歲，廣東連州人，半年期， 珠寶設計師、加工商），入監第一晚新兵例行表演節目。熄燈後在黑漆漆的監倉，他站在倉房中間，十分認真、動情地唱了一首歌，打動了大夥。後來，我推薦他去文藝隊，搬去101倉。今天，他讓管倉管教潘道林轉告肖隊，只要能在今天放他，他自願捐獻1000元買條肥豬給難友改善伙食。

「3·8 婦女節」那天，肖隊對全體學員講，今天女隊改善伙食，如果男隊有人願意捐錢也可以用來改善你們的伙食。鄧聽信這句話。其實哪天放他，中隊、所部將材料送往分局，中隊根本無法決定哪天放人，分局批准時間是沒有定數的。中隊往往藉此矇騙犯人。但是，鄧方強一說出捐錢，中隊馬上說恰恰今天批下來了，實際上他們這批名單分局早批下來幾天時間了。

前幾天，鄧方強在中隊院子踢球，一腳球把101倉一塊窗玻璃砸爛，中隊要他賠償300元。一塊普通玻璃，哪裡值300元？公開敲詐勒索嘛！今天早飯時間，他與同倉新兵因為整理內務發生爭吵，我把他拉到206倉勸導。他人很老實本分，曾偷帶進手機予我方便。

午飯前中隊通知他，今天可以放他。他把一箱剛買的蘋果搬到206倉送給大夥。他說，他會捐1000元給難友們改善伙食。下午，他終於走出收教所黑獄，獲得自由。

（補註：鄧捐了錢，我們卻沒吃到新鮮豬肉。捐款裝進收教所管教的口袋。）

中午開飯時，監樓下喊我，原來是堂侄來會見。戴科帶堂侄進中隊值班室，劉隊也在座。聊了十多分鐘。獲悉父親身體還好，讓我非常放心。我被禁限在所部大門口會見室會見親友，也被禁止通信、打電話，這種嚴密監控的特殊會見，我十分反感。

晚飯後，同倉告訴我，有人在工廠亂翻我的辦公臺。又是202倉那個新兵。已經丟了幾本書和幾支筆。他們拿東西都不打招呼，還以為是公家物品。他正翻看我放在抽屜裡的書籍《挪威的森林》。讓他別亂翻，我看完後可以借給他。居然開口罵我，還想動手。我一把掐住他的咽喉……正好被值班管教趙昌林看見。倆人先後被喊到辦公室。隨便問問，不了了之。

監獄裡無理可講，講理反被視為軟弱可欺，大多靠拳頭說話。中國社會也是如此，只不過權力、金錢、謊言和瞞騙替代了拳頭。

2005年3月13日，週日，陰，7—11℃ 

昨天降溫，晚上很冷，只蓋了一床被子。整天集中起來看電視。

今天天氣依然陰冷。看書。又重翻一遍《廊橋遺夢》。我非常喜歡這部小說。每看一遍的感受和理解都不一樣。這是一個絕美的人性化故事，無關對錯。可我不會這樣寫小說，可能會以故事情節取勝，讓讀者自己判斷，而不用作者的思想和情感裹挾讀者，即使有，也是幾筆帶過。

下午，工廠拉來一點貨，明天可能幹活。

週五晚，看了央視「同一首歌」 兩會代表專場。虛假到極點。

2005年3月15日，週二，陰，12—17℃ 

昨晚冷。腿關節痛。

龍崗區正在嚴打「兩搶」（搶劫、搶奪），送來許多新兵，人滿為患。有新兵睡在監倉水泥地上。

今天幹活。

張喜彬（外號「雞頭」，四川省宜賓人，36歲，一年期），3月7日過半年，今天下午釋放。昨晚他喊冷，披著被子在監樓樓上樓下、大院四處蹓躂。當值的朱管教批評他。他未搭理，仍舊披著被子在二樓轉悠。再次被朱管教撞見，第三次罵他，說要在解教時扣下他。張挑釁地說：「你們管教穿工作服當然不冷，要扣你就扣了，我不走啦！」朱管教告訴肖隊要處理張。今天肖隊找張談話，下午就放掉他。張喜彬僅關了半年零八天，沒有解教費，他的幸運是靠自己的膽略爭取來的。

獄警都怕刺兒頭囚犯，怕他們無端生事惹亂，增添管制難度，盼他們早早釋放。以惡制惡，中國歷史就是如此傳承與演進，無人能否認。我個人推崇政治、社會、文化，以自由、民主的文明方式進化，反對以惡制惡、以暴制暴，但當暴力危及個人權利和生命，我會誓死反抗並自衛。人生苦短，要靠仁善和文明的信仰支撐，不過如此而已。

張喜彬很有個性，肯吃苦，嘴巴甜，頭腦靈活。他是中隊的大活寶，整天樂呵呵。他剛入監時，整天吃不飽飯。他主動把幾個倉房洗大飯盆的活計承接下來，值日生每次付他兩袋方便麵或幾根火腿腸或餅乾、牛奶。他曾一次吃下5袋方便麵。張的左手大拇指殘疾，在工廠幹活不利索。他打報告當清潔工，專門負責清掃中隊大院。

深圳收教所禁止囚犯吸煙。張喜彬很樂意撿拾管教倒在垃圾桶的香煙屁股，送給別人。囚犯們從煙屁股裡掏出煙絲，然後用報紙或信紙卷著偷抽。這讓他很有人緣。我有時買煙渠道斷絕，他會送給我一些煙絲。他常來206倉跟我聊天。他入監前半流浪半打工。

中隊監倉和大院的垃圾，由外來的清潔女工拉著架子車清倒，每天定時兩次進出監區運垃圾。這位女清潔工是張喜彬的四川老鄉，犯人們給她起綽號「大波妹」。囚犯喊她綽號，她也不生氣。她30多歲，膚黑、健美，胸部著實很豐滿。難友們竊議，她是收教所有意安排撫慰「嫖客」們過眼癮的。我讓她買過許多香煙。她賺的香煙錢，遠比打工要多。

（待續）

劉水  異見人士，資深媒體人，獨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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