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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水：收教所日記——別拋棄絕望（十六）
「絕望」本意是指極度失望。「拋棄絕望」即擺脫失望。而「別拋棄絕望」——因絕望而生絕地反抗、求自由的信心。蘇俄知名詩人曼德斯塔姆被史達林迫害而死，其夫人在回憶錄中寫道：是絕望支撐她活下去，活到史達林死亡。
法輪功大樓二層有個穿便裝高個女子，站在樓道視窗喊隊長，讓他選幾個人幫她搬家具。保安隊長叫上我等幾人上到二樓。
每天都望著這棟些許神秘的大樓。上次進入受限太多，沒看到關押的法輪功學員。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這個便裝女子，上下班時從男監樓下經過。這位神秘女子，身材高挑，足有1.75 米高，一頭直直的長髮，飄逸發亮，駕一輛合資「現代牌」黑色轎車。
這應該是她的辦公室。她讓我們把一張辦公台搬到三樓。她嘴裡說著謝謝，不知是感謝隊長，還是感謝我們。她看起來挺有教養。
三樓空蕩寂靜，不見人影。房間跟賓館客房設置一樣，電視機、席夢思、衣櫃、寫字臺、衛生間、落地窗簾和風扇。配置兩張席夢思床，床頂懸掛著雪白的圓形蚊帳。
法輪功樓北側緊挨著寬闊的龍珠大道，直線距離大約 20——30 米。不過在樓下，收教所設置一道帶電網和鐵絲網的高大水泥圍牆。
這次入獄前，剛好在網上流覽過女法輪功曾錚撰寫的《靜水流深》書籍，據說是第一部描述法輪功遭遇的紀實作品，書中記敘的酷刑、勞役和追捕，讓人觸目驚心；也曾看過許多法輪功遭受非人折磨的海外報導。真假難辨，部分明顯誇大其詞。
（2000年美國大選，我在推特關注的曾錚等法輪功人員及媒體，職業造謠、傳謠，支持川普，幾欲喪心病狂。法輪功反共反專制，但並不崇尚民主與自由，而是妄圖建立類似極端伊斯蘭組織的「法輪功帝國」。我由此對曾的所謂紀實著作《靜水流深》的真實性，深抱懷疑；再加我在深圳收教所親眼所見法輪功優厚待遇，我不再相信這個群體所言所行——2022年4月25日補記）
收教犯人有許多先在拘留所治安拘留3——15天不等，然後送來收教所。拘留期不算在收教期內。也曾聽聞他們說起關押在拘留所的法輪功，許多人對他們都讚不絕口：法輪功熱心、仗義，素質高。我暫時沒弄清楚，收教所為何關押法輪功？待遇又為何如此之好？
我們又將一件實木衣櫃搬到二樓西頭的庫房。
庫房裡側櫃子上，垂掛著一大張公安部印發的公告宣傳單，關於取締、禁止法輪功組織。白紙黑字。
一會兒，三樓樓道走出幾個年輕姑娘，站在樓道另一端遠遠望著我們，默不作聲。一個女保安站在我們與她們中間，手裡持一支黑色塑膠長警棍。沒機會跟她們說話。她們應是新來的法輪功。
法輪功可由保安陪同去收教所職工食堂吃飯，也不用幹活。
我們騰空了三樓擺放雜物的幾間庫房。看來最近會送法輪功進來。
上午，新兵在醫務室抽血體檢。伙房挑選了7個新兵。估計老兵在最近幾天陸續都要釋放。 周建狗禁閉7天期滿，夾著被子、草席和飯盆歸來，消瘦、蒼白、遲鈍。禁閉7天就讓人脫形。他早過半年期了，晚飯前終於獲釋，擁抱自由。我站在二樓喊他多多保重！
我在海口收審所曾飽嘗關禁閉的滋味，高溫，孤獨，會讓人發瘋。
2004年6月12 日，週六，晴
每天仍在軍訓。
新兵源源不斷送來，男隊增加到將近30人。
9日接見日，我已經被點名站在接見隊子裡，但又被取消。肖隊告訴我，還在嚴管期不能接見，並說我哥哥來到深圳、朋友張X給他打過電話。嚴管，多牽強的藉口，比我晚入所的學員都能享受接見權利，唯獨我沒有。我不再追問。我是政治犯。
11號下午開始在工棚幹活，給毛絨娃娃玩具安裝小手。工序和技術都很簡單。工棚裡有吊扇，要比軍訓站在太陽下炙烤輕鬆多了。
2004年6月14日，週一，晴
軍訓全部停止，每天都在幹活。安排我當組長帶一個小組，我只負責監督品質和登記數量。允許我挑選一個助手，由助手清點組員每天所做玩具的數量，然後報給我登記在冊。這些玩具將出口到歐美國家。大陸廠商接到國外玩具訂單，將部分工序轉移到監獄，利用囚犯免費勞工，以賺取暴利。囚犯製作出口產品，屬於國際禁止的「勞改產品」。
極有意味的對比是，一年前，我還在擔任中國大陸最權威的玩具雜誌《玩具世界》執行主編，每天西裝革履，出入深圳CBD高檔寫字樓辦公室。現在卻淪落為政治囚犯玩具工人，製作勞改產品。但是，我從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這也是作為專制中國持不同政見者，應該付出的代價和承擔的人權災難。
《玩具世界》雜誌封面及版權目錄頁。(作者提供)
國際社會低工藝、低科技、低益智的毛絨和塑膠玩具，70%產自中國大陸，而大陸75%玩具廠家集中在珠三角地區。這兩類玩具屬於低檔次、低附加值產品，跟中國大陸只能出口低檔產品同類。
新兵達到45人，二樓陸續開放了幾間監倉。
206監倉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和文盲。他們收工後，習慣坐在床板上發呆。
湖南老頭羅庚寅（囚號 04——034），與大夥漸漸熟悉，不再哭鬧。他是湖南邵陽人，54 歲，建築工人，顯老，粗識字。家有妻子，三個女兒，兩女已出嫁，小女今年升高中。他從不讀書看報、聊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陳海華，收教期半年，湖北監利縣人，55 歲，文盲，職業收廢品者，妻子、兒子、兒媳、女兒和女婿，全都在深圳收廢品，主要活動在南山區和清華大學深圳研究生院。他與妻子住在一片荔枝林荒地搭建的板房裡。他自稱個人月收入 2000元上下，每月去按摩房按摩3次，每次 25元；每月找一次「小姐」，每次付費100元。
206號監倉陳海華收教卡實物。我委託獲釋難友夾藏帶出。收教卡插在監倉門外、釘粘在牆壁上的透明塑膠盒裡，顯示收教所管理政績，以應付上級檢查；只製作幾個卡片擺放盒裡，作為“樣板工程”，大多囚犯並無收教卡，卡片平日也無人翻查。(作者提供)
何祖高，收教期半年，江西上饒人，39歲，文盲，在深圳街頭曾賣鮮花和水果，後來專門收購木材工廠的廢料倒賣給傢俱廠。曾有一同居女友，育有一男孩，後女友和孩子離去，失去聯繫。據他講有一弟在深圳打工，但從未聯繫、接見。他在寶安區一公園，遇見一女子要借用他手機，對方拿到手機後稱可抵性交易。他未同意。他倆進而發生爭執、廝打。公園保安帶他們去派出所接受調查，警方因此認定他們有「賣淫嫖娼」行為，各裁決收教半年。
206監倉何祖高收教卡實物。(作者提供)
2004年6月15日，週二，早晨大雨
繼續在工棚幹活。組員手工熟練，速度明顯加快，到下午收工，全組完成25大包。
206監倉抽調2人去三樓，2人分去二樓其它監倉。
206監倉是深圳收教所「黃埔軍校」。我教新兵折疊豆腐塊被子、擺放漱飯用具、排隊點名。借此打發無聊時間，也為糊弄獄警。那些年輕、學習快的，隨後被分配到其它監倉帶領新兵。
「小組長」曾是牢頭獄霸代名詞，自從打死人，這個稱謂變成禁忌。表面上以值日生取代小組長。值日生許可權最大，但當值的新兵不懂、也不明白許多日常事務，老兵也不會買帳。
管倉管教不會公開指定各監倉的小組長，擔心出現以前小組長得到管教縱容，成長為牢頭獄霸，敲詐錢財、打死人的悲劇。諱疾忌醫。但是，管教又需要得力犯人協助管理監倉、分配勞役，因此他們默許小組長的存在，但不以「組長」稱呼。
我入所後不存在毆打、敲詐新兵現象。
（待續）
劉水 異見人士，資深媒體人，獨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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