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收教所日記——別拋棄絕望（四一）

「絕望」本意是指極度失望。「拋棄絕望」即擺脫失望。而「別拋棄絕望」——因絕望而生絕地反抗、求自由的信心。蘇俄知名詩人曼德斯塔姆被史達林迫害而死，其夫人在回憶錄中寫道：是絕望支撐她活下去，活到史達林死亡。

2004年12月24 日，周五，晴 

昨晚後半夜，天氣突然轉涼，鉆在被窩裡涼嗖嗖的。

張學文，40 歲，浙江人，半年期，在深圳開家洗衣店謀生。幾個月前，管教讓他當倉管，他給我透露倉庫裡有一張還沒開封的竹涼席，讓我拿去用。倉庫在管教值班室隔壁拐角位置，平常限制囚犯進入。他尋機帶我進入倉庫，拿出這張質地很好的竹涼席。管教查倉，都問我從哪裡弄來的竹席。其他難友都用配發的破草席，鋪在木床板上。張學文在一次接見時，還卷起褲管，偷偷給我夾帶進幾十支香煙。一個禮拜給我換雙新軍用膠鞋，不用我再洗鞋。

張入監就在206倉，那時人滿為患，他跟7個新兵睡在監倉水泥地上。他身態肥胖，肚腩很大，跟臨產孕婦似的。見此，我安排他睡在門口透風處，送他一些日用品。以後與他熟悉了，他向我私下打問，在派出所時警察曾威脅他，說跟他性交易的女孩不滿 14 歲，犯的是「強奸罪」，死定了，他怕極了，該怎麽辦？據張講，那女孩高高的個頭，當時告訴他，她18歲了。倆人完事後在樓下被警察堵抓。他真被警察唬住了，搞不清楚誰真誰假。他伸出10個手指頭，說他的家人被派出所警察敲詐了10萬元。警察答應不追究強奸罪，但暗示「出血」不多，還得收教半年。

我告訴他，這肯定是警察有意騙你，看你是個小老板才敲詐你。你想想，假如這女孩不滿 14歲，未成年人不用負法律責任坐牢，她會給警察如實交代自己不滿 14周歲，她沒必要陪你坐半年冤牢；退一萬步講，即使這女孩不懂這些法律規定，老鴇很清楚她的年齡，會向警察申辯的，也能減輕自己介紹賣淫的處罰。我安慰他不用擔心：你現在不是在收教所好好的嘛，沒被逮捕關進看守所嗎？告訴家人不要再花錢找警察消滅「強奸罪」。我又調侃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啊！他恍然大悟，給我留下電話和地址，說等我自由後給我接風洗塵。

今天釋放20多人，男隊剩下180人。

2004年12月25日，周六，晴 

現在難得曬到陽光，每天在倉房——工廠之間，兩點一線重複活動。反而不如體操隊，雖然每天陽光暴曬，汗水淋漓，但在操場上抬頭就能望見藍天白雲，沒有屋頂和四面墻壁的局限和壓迫感。太陽很公平，不管你是誰，在哪裡，都會平等地施予你陽光。但是，法律和監獄能夠剝奪自然界施予的平等權。我們被剝奪而喪失的是多重權利。

去上廁所時在大院裡停足片刻，高高仰起頭，溫暖的陽光曬在臉上。讓我回味起文革時代隨父母下放在西北農村，少年的我常常躺在黃土高原野草上曬太陽的久違感覺。心緒愴然。

昨晚，全倉難友都有些興奮，正好分來一個戴眼鏡新兵，幾個老兵鬧騰新兵唱歌，權當聖誕節自娛自樂。中隊沒有組織任何聖誕節活動。

今天是聖誕節。記不清在異鄉度過了多少節日，故鄉成為遙遠依稀的記憶，唯有親情牽絆。令我格外驚喜的是收到來自美國的聖誕卡。正在吃午飯時，管教李誌堅在樓下喊我去辦公室。他很客氣地說：「有信提前給你。」原來是從美國舊金山寄來的兩封信，信封內夾著兩張聖誕卡。卡上有16位陌生朋友的簽名，其中有王希哲和周鋒鎖。李管教指著郵票上的「USA」郵戳問：「是這裡寄來的嗎？」我回答是美國寄來的。站在旁邊的小陳管教插話說：「劉水，你的朋友挺多的！」我暗自得意，笑了笑。謝過他倆，並祝「聖誕快樂！」然後離開辦公室。

其實，我非常納悶，這是我入監將近8個月第一次通過正常渠道收到的信件，還是國外來信。聖誕節接到聖誕卡，不知道是收教所哪個好心人，檢查信件時故意放過，傳遞到我手裡；或許，聖誕卡上只有簽名，不像信件有敏感內容，收教所覺得沒啥秘密，所以沒扣押。我是收教所唯一一個被非法限制通信的無罪囚徒。

午休時，汪少懷跟鄧映國下象棋賭博盒裝牛奶，吵鬧得很。我剛睡著就被他倆吵醒。下午感覺有些疲勞。

早餐：稀飯，什錦菜；
午餐：水煮小白菜，米飯；
晚餐：水煮南瓜，米飯。

擬定書名《反對者》。

今天才有機會獲得一張廢棄的釋放《保證書》。這是《解除收容教育決定書》之外，每個獲釋犯人被勒令填寫的釋放文件。但這是所方印制的非法文書，不具法律效力。

保證書

本人______，性別__，__年__月出生，______人，（身份證號碼：__________），被收容教育前在______________工作，__年__月__日因賣淫嫖娼被處予收容教育__月，現公安機關 根據有關法規對我解除收容教育。對此，我非常感謝，我保證在解教後遵守國家法律法規， 不造謠生事，不做損害政府和公安機關形象的事，否則本人願意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通信地址：______ 
聯系電話：______ 
保證人：______

__年__月__日

2004年12月29日，周三，氣溫 4—17℃ 

昨天氣溫突降，添加了4床棉被，鋪兩床蓋兩床。後半夜仍被寒風吹醒，難以入睡。白天氣溫很低，只有攝氏7度，還不到南方最冷的時節。除非刮颱風、下大雨，我床頭的鋼柵窗戶晝夜都不會關閉，那是自由之窗。晚間鐵門緊鎖，窗戶裡飄入的是自由的空氣，我不願自由的呼吸被切斷，寧可挨凍。

截至昨天，男隊只剩下150人左右。估計到春節只留下幾十人。

前幾天閱讀了莫言的《豐乳肥臀》。雖是小說，但情緒飽滿，切入抗日戰爭的視角很好， 尤其是對幾支抗日武裝和日軍的刻畫，有人性化色彩。將人還原成人，沒有意識形態、政治宣傳和正義非正義戰爭的立場預設，不似主流文學的臉譜化。但是，莫言畢竟是官方作家，對戰爭與意識形態，在認知和反思層面沒有注入更多挑戰性和顛覆性筆墨。再者，小說終究是虛構的，遠沒有歷史真實具有說服力。

（補註：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又仔細讀過他幾部小說，對他有尖銳的批判，撰文《莫言：文學與體制的雙生子》，發在海外。）

昨天，深圳開通首條地鐵線。

（待續）

劉水  異見人士，資深媒體人，獨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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