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二／兩木金

兩木金

劉老二是西安人，本名叫劉本正，人稱混世魔王。因其在家中排行老二，大家便叫他劉老二。“老二”這個詞，除了排序第二的正常含義之外，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專指男性生殖器官。大家把劉本正叫劉老二，也是為了戲謔他。劉老二很隨和，對這一稱呼毫不介意。不管是熟人，還是生人喊他“劉老二”，他都會笑笑，從來都不會生氣。

劉老二中等身材，生得虎背熊腰，體格健壯，膚黑面醜，豹頭環眼，一臉橫肉，好似兇神惡煞，著實嚇人。熟悉他的人都不怕他，知道他面噁心善，但年輕時候的劉老二，可不是個善碴兒。

劉老二的大哥自幼學習刻苦、老實本分，但劉老二對大哥很看不上眼，認為只有那些不機靈的人才知道死讀書。劉老二在少年時代就顯出與眾不同的頑劣，好逞強鬥狠，一提起讀書就頭疼犯困，字認識他，他不認識字。從這一點上來看，他和大哥不像是一奶同胞。劉老二的爸媽是西安市同一家新聞單位的職工。他爸對這個小兒子極度失望，恨鐵不成鋼，常在他身上練習武功，用拳腳把他教育得鼻青臉腫。劉老二是個強種，從來都沒有屈服過爸爸的花拳繡腿，你越打，我越不學習。

劉老二萬分艱難地瞎混了一張初中畢業證後，實在是念不進去書了，工作吧，年齡太小，沒人要，那就只能在社會上瞎混，終日領著一群狐朋狗友打個群架，偷個雞呀摸個狗呀的，有時候也會攔路劫個道兒，目標大多都是些中小學生，搶一些吃的、喝的這些小零嘴，不為劫財，只圖個樂子。因為有這些惡行，劉老二在家屬院一帶，贏得了“碑林小霸王”這個榮譽稱號，也常被“請”到派出所“喝茶”。因此，他爸沒少往派出所跑“撈兒子”。那時候，劉老二不過十五六歲，犯的事情都不算太嚴重，還夠不上刑事處罰。員警把他抓去，大多批評教育一番，就打電話讓他爸把孩子領回家好好批評教育。回家後，劉老二准得享受爸爸的拳腳“侍候”。他還自豪地誇口：“我爸和派出所人熟，是‘撈人大隊長’。”

有一個冬天的淩晨六點多，天寒地凍的。劉老二和幾個兄弟看了通宵錄影，沿著一條小胡同往家裏走。當時天還黑著，路燈也忽明忽暗的，街上沒啥行人。這幾個男孩子大搖大擺地在街上晃悠著，突然遠遠看見一個中年男子迎面走來，手裏提著一個小皮包。不知誰提議說，咱嚇唬嚇唬他，玩兒一下，隨即大家都附和著。等那中年男子走到跟前時，有人輕聲喊了句：“上！”他們呼啦一下將中年人圍住，便要動手。中年人見來者不善，並不慌張，退後一步大聲喝道：“你幾個碎慫想幹啥？爺今兒個給你們送個好東西。”說話間，那中年人便去拉皮包拉鏈。“快跑！”劉老二大喊一聲。未等眾人看清楚那中年人皮包裏是啥東西，眾兄弟便四散奔逃。後來，有人問劉老二看見啥了就跑。他說，啥都沒看見。人家問，那為啥跑。他說，萬一那人是員警，從皮包裏掏出手槍或者手銬咋辦，不跑等著進去呀。

那時候，劉老二最怕問他爸要零花錢。他爸十有八九不但不給，還會罵他沒本事給家裏掙錢，花起錢來倒本事挺大。這種羞辱常常讓他自慚形穢。他有時候嘴饞得抓耳撓腮，可惜口袋沒錢，就只得吃霸王餐了。一次，在一家羊肉泡饃館裏，劉老二吃得滿嘴流油，吃飽後喊老闆過來說：“兄弟今兒個出門沒帶零錢。你看這賬咋結？”說完，他用大眼睛死盯著老闆看，看得老闆心裏直發毛，怯怯地說道：“你有整錢也行，我給你找零錢。”他依舊死盯著老闆看，說道：“我也沒有整錢。”老闆看他面帶凶相，不像個好人，不想惹事，就對他一擺手說：“沒事，那你走吧。”每次吃霸王餐，劉老二都不會選擇家屬院附近的餐館，也會打一槍換個地方，不會一直去同一家餐館吃。

這一天，劉老二和他的哥們兒在東大街閒逛，走累了就蹲在馬路邊抽煙，煙抽完後，隨手將煙頭扔在地上。碰巧這時，兩名身穿制服的城管駕車路過，看到了劉老二扔煙頭，就把車停在他倆跟前。一名城管從車裏探出腦袋問道：“哎！煙頭是你扔的？”劉老二站起身，仰著一張凶臉，惡狠狠地說道：“是我扔的，咋了？”兩人四目相對，皆不再言語。片刻，那城管縮回腦袋，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有一天中午，劉老二在家屬院附近的店裏吃羊肉泡饃。這次，難得他帶著錢，不是來吃霸王餐的。他嫌在店裏吃飯太悶，就端著大海碗蹲在人家店門口吃。這時候，他的一個哥們兒碰巧騎著自行車路過，看見他便喊道：“老二！走，人家欺負我，走！”劉老二二話不說，端著一碗羊肉泡饃，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就去了。到了地方，對方是四個人，劉老二這邊只有兩個人，但他毫不畏懼，下車後，端著泡饃碗，給對方說：“你四個碎慫等一下，叫爺趁熱把這碗泡饃咥完，咱再開練！這泡饃油大，涼了不好吃。”說話間，劉老二已蹲在地上，大口吃起羊肉泡饃。見此情形，對方那四個人早已笑得前仰後合。這場架還沒打起來，他們倒成了朋友。

劉老二對朋友很仗義，只要叫他打架，從來都不含糊。一天中午，劉老二獨自一人在家裏吃飯。這時候，有個兄弟上門找他，說剛在李家村服裝城買衣服時，與店主發生口角，被人扇了一耳光，看那架勢、聽那聲音像是村裏人。李家村服裝城就在家屬院附近。劉老二聞聽兄弟受欺負，便要給兄弟出這口氣，隨即放下碗筷，抄起牆角的一把斧頭，就和兄弟一同去找店主理論。在店門口，他們剛一吵鬧，人家店主喊了聲：“叫人！”隨即，人家打了個電話。工夫不大，就見從村巷裏走出來一大群人，手裏都抄著棍棒傢伙。見狀不妙，劉老二拉起兄弟就跑。

劉老二不學好，走到哪里都惹是生非。他爸媽管教不了，頭疼得很。在他十八歲那年，他爸媽托人找關係，送他去當了兵，自己管不了兒子，讓部隊教育去。他爸說：“你當兵只要能上前線打仗就好了，最好戰死沙場，還能報效祖國，也算是我為國家培養了有用之才。”誰承想，劉老二當兵後，不但沒有機會上戰場，反倒是被分配到距離西安很近的三原縣一個軍事基地看守油庫。由於劉老二讀書少，自然提不了幹，更考不上軍校，在部隊鍛煉了三年後，就光榮退伍了。之後，他順利被安排在父母的單位參加了工作。

經過部隊的教育和培養，劉老二身上的流氓習氣去除了，原先的火暴脾氣也收斂了，有了正式的工作，他反省自己當初打架鬥毆、偷雞摸狗太荒唐、太幼稚了，就慢慢疏遠了以前的酒肉朋友。

劉老二平日上班時，吃住都在單位，休假的時候才能回家。他心大，愛和同事打鬧玩笑，別人和他開玩笑，他也從不生氣，在單位與同事相處和睦。

劉老二說，部隊教育他要節約糧食，浪費可恥。一次中午，他下班後去單位食堂吃飯。別的同事已經吃完飯，回宿舍休息了。廚師給他留著飯菜，在鍋裏熱著。劉老二有點嘴饞，想吃炒雞蛋，就打了四個雞蛋，自己動手炒起來。等雞蛋一面炒熟，他想把雞蛋拋起來翻個兒，誰知用力過猛，一盤雞蛋從鍋中高高飛起，吧唧一聲，直接糊在鍋灶邊的牆上。劉老二用筷子夾了幾下，雞蛋在牆上粘得緊，竟然夾不下來。他覺得怪可惜的，便翹起左腿，努力伸長脖子，趴在牆上，吃那一攤雞蛋。這時候，正巧廚師回廚房收拾鍋碗，看見劉老二用這個姿勢正在舔牆，笑得差點斷了氣。

劉老二要在單位連續工作兩三周才能休假。對此，他毫無怨言。他不怕上班辛苦，就怕休假寂寞，因為休假時，他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時間。他不喜歡讀書，也不愛養寵物，或者伺候花草，他在家裏無所事事，整日躺床上睡覺，睡得腰酸背痛。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啊！得找個啥樂子打發時間呀！別看劉老二讀書不行，笨得要死，但是他要玩兒起來，那可機靈得跟蟲子一樣，無師自通，像喝酒擲色子，打撲克挖坑、下棋打麻將這些娛樂活動，那都不用誰教，一看就會，而且樂此不疲，一玩兒就上癮，一日不喝酒打牌，心裏便空虛難耐。

一天晚上，劉老二和幾個夥計又喝酒盡了興。回家時，大家見劉老二走路兩腿發軟，如同踩棉花，東歪西倒的，誰都不服，就扶著牆。朋友王貴擔心他回家不安全，就硬要送他。劉老二說不想坐公車，想走走路，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好醒醒酒。兩人就相跟著，沿著友誼東路慢慢走。已經入冬西安開始供暖了。當時，天下著雨，時大時小的。西北風呼呼地吹著，撕扯著人身上的衣服，冷颼颼的。風雨把法桐樹上早已乾枯的葉子一片片地揪下來。街上很冷，路上行人稀少，且都行色匆匆。王貴說：“老二哥，走快點，趕緊回家，家裏有暖氣。這剛入冬，咋這麼冷，把人凍成馬了。”劉老二醉眼蒙眬地說：“雨夜賞美女，越看越美。”王貴說：“這麼冷的天，街上連人影兒都沒幾個，哪來的美女？”劉老二說：“我這一休假，白天晚上沒事兒，閑得心慌。這逛逛街好麼，免費欣賞美女。”王貴說：“看街上美女能幹啥？”兩個人沒有打傘，任憑風吹雨打，一身酒氣，一邊狂笑著，一邊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走。行人見他倆紛紛躲避。

正行走著時，劉老二突然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哼哼起來。王貴慌忙俯下身子問道：“咋了？哥！”劉老二痛苦地說：“這幾天鬧肚子，還沒好利索，今天出門沒穿秋褲，這冷風一吹，更難受了。”王貴笑道：“誰讓你晚上胡吃海喝，真跟餓死鬼托生一樣。”劉老二捂著肚子，夾著腿，一扭一扭地跟在王貴身後。走了兩條街，才在一個巷子深處找到了一個公廁。劉老二彎著腰，飛奔進去。

王貴在廁所外等了半天，不見劉老二出來，進去一看才知道，劉老二進了廁所，未等脫褲子，就一瀉千里了。王貴只得找了一家服裝店，買了條褲子，才把劉老二解救出廁所。

劉老二的這件荒唐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成為眾人的笑談，每次都會讓人笑出眼淚來。

一次，不知道怎麼，有一只黃鼠狼鑽進了單位大樓。劉老二發現後，抄起一根掃把，滿樓道追著打，從一樓一直追到二樓，但怎麼都打不著。後來，眼看著黃鼠狼跑進了會議室，再也找不著了。劉老二關好門窗，說把黃鼠狼餓上幾天，等它跑不動了，就可以生擒活捉。兩三天後，同事們被會議室散發出來的惡臭味熏得坐臥不寧。有人便喊劉老二去看看他的黃鼠狼還在不在。劉老二剛一拉開門，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如同滾滾熱浪一般，將他頂了出來。會議室一地狼藉，髒成了垃圾場，裏面到處是被咬爛的報紙雜誌碎紙屑，還有黃鼠狼的糞便。舊沙發也被咬得面目全非，裏面的海綿、布頭掉滿了一地。劉老二仔仔細細找了半天，也未見黃鼠狼的蹤跡，後來發現在牆上廢棄的換氣扇洞裏，用來堵塞的泡沫被咬開了一個大洞，想必黃鼠狼是從那裏逃跑的。這下讓同事們忙了個不亦樂乎，又是打掃衛生，又是用84消毒液給會議室的各個角落消毒殺菌。大家一邊幹活兒，一邊笑罵著劉老二。會議室裏面，黃鼠狼留下的惡臭味，幾個星期都消散不乾淨。

劉老二就是這麼快樂又頑皮地工作和生活著。一晃幾年過去了，他到了成家的年齡。父母便張羅著托人給他介紹對象。劉老二在新聞單位工作，自然是很風光很體面的，加之待遇還不錯，社會地位也高，很令人羡慕。僅憑這一點，他找對象，選擇性就很大，雖然他人長得不咋樣。面對一個個相親對象，劉老二就像一只蝴蝶飛進了花叢中，簡直是目不暇接，挑花了眼，不知道該挑選誰。他挑來挑去，最終決定娶一位在商場工作的售貨員王小莉做老婆。那女子五官端正、身材苗條，就是脾氣和劉老二相似，火暴了點。兩人在一起，常會如爆竹般，一見火星子，便會劈裏啪啦地炸成一團。人家姑娘配他，倒是綽綽有餘。這話是劉老二自己說的。

婚後，劉老二兩口子在單位附近的城中村裏租了一間房子，沒有衛生間和廚房。做飯就在屋外面湊合著，上廁所要走到一樓去公用廁所。雖然生活很不方便，但是房租便宜，為了省錢，兩口子就這樣將就著住下來。一年後，王小莉生了個大胖小子。劉老二樂得整天合不攏嘴。他暗下決心為了老婆孩子，一定要好好過日子。

最初，兩口子住在這一間小屋子裏，空間是局促了點兒，但是只要家裏不來客人，他覺得勉強還能對付。有孩子就不一樣了，等到孩子滿地爬的時候，這屋子就顯得太過狹小了。孩子沒爬兩步，腦袋不是撞在桌子腿上，就是撞在床邊上，疼得嗷嗷哭叫。王小莉就常抱怨這一間房子太小了，得換個稍微大點兒的單元房，現在兩口子手頭沒錢買房，哪怕是租套單元房也行。房子的事，也讓劉老二著急上火。

就在劉老二為房子發愁的時候，單位下發通知，要給職工調配家屬院的房子。兩口子高興得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好事？真是想啥事來啥事，餓了有人給你吃的，渴了有人送你喝的，瞌睡了有人給你腦袋下墊枕頭。劉老二簡直都要高興糊塗了。幾個月後，他象徵性地交了一點點房款，就拿到了家屬院房子的鑰匙。這是一室一廳的舊房子，雖說小了點兒、破舊了點兒，可是不管咋說，這都是帶有廚房和衛生間的單元房。這下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就再也不用租房了，省下了房租錢，真好啊！他著急入住，把廚房和衛生間簡單裝修了一下，把牆壁粉刷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搬了進去。一家三口住在自家的小窩裏，小日子過得美滋滋的，心裏很舒坦。

孩子一天天長大，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學校就在家屬院隔壁，接送孩子很方便，你說這有多省心。劉老二休假時，負責接送孩子上學。每天，媳婦上班了，孩子也上學了，家裏就剩下劉老二一個人了。他閑得無聊，忍不住約上同事和朋友，熱火朝天地開展起喝酒打麻將的娛樂活動，起先是偶爾為之，後來嚴重到徹夜不歸，前半夜喝酒，後半夜打麻將，吆五喝六的，有時候竟然把接送孩子上下學的重要事情給忘得一乾二淨。為此，媳婦沒少和他打架，動輒喊叫著“過不成就散”。眼看著這日子過得烏煙瘴氣的，一天比一天不像個樣子了。

一次，兒子放暑假去外婆家了。這下算是把劉老二給徹底解放了。他約了幾個好友玩瘋了，接連兩天不著家，第三天早上醉眼蒙眬地回家，用鑰匙開門卻打不開，門從裏面反鎖了，他就知道媳婦在家裏。劉老二輕輕敲門，屋裏沒有任何動靜，等了一會兒，再敲門，還是沒有動靜。如此三番五次地敲不開門，加上酒勁助力，劉老二這暴脾氣一下就上來了，先是用拳頭砸門，接著用腳踹門，動靜很大，驚得鄰居都出門來看啥情況。見劉老二臉上橫肉亂顫，一副兇惡的樣子，鄰居們都怕他，不敢吭聲，各自靜悄悄地回屋了。

這時候，王小莉把門打開，伸手使勁推了劉老二一把，罵道：“你還知道回家呀！你咋不喝死在外面、玩死兒在外面？”劉老二此時酒勁和瞌睡正一起上頭，見媳婦生氣了，不但不說軟話道歉，反而兇狠地罵道：“你這死婆娘，半天不來開門，不讓爺進門，莫非你在屋裏養著野漢子？”王小莉氣憤不過，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並拉他進屋，要他找出野漢子。王小莉拽著他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並無他人。劉老二自知有錯，一聲不吭地進了臥室，脫鞋上床，拉開被子蒙頭就睡。“你在外面瘋玩兒了幾天，回家就罵人，現在還想安穩睡覺，哪有這樣的好事？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你就別想睡覺！”王小莉一把掀開被子，抓著劉老二的衣領子，把他扯起來，又哭又鬧。劉老二本來理虧心虛，不想和媳婦吵鬧，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覺。怎奈媳婦得理不饒人，非要和他理論清楚，對他又抓又撓的。見媳婦糾纏不休，劉老二騰地一下就火冒三丈了，罵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這死婆娘咋還沒完沒了的？”媳婦又撲上來抓他的臉，罵道：“你不要臉的，喝酒打牌不著家，餓了瞌睡了就回來，睡醒吃飽就沒影兒了。你當這是酒店呀？”劉老二見媳婦鬧得厲害，揚手啪啪結結實實扇了媳婦兩個大嘴巴子，把媳婦打倒在地。王小莉嘴角的血就流出來了，隨即一下子安靜了，不再吵鬧，收拾起自己的行李來。劉老二並不理會，倒在床上，安安靜靜、踏踏實實地睡起了大覺。

王小莉回了娘家。頭幾天，劉老二沒把這當回事，想著媳婦回娘家住幾日，還有兒子陪著，等她氣消了，自然會回來的，以往每次媳婦和他吵嘴打架回娘家，最終的結果都是以媳婦回家收場，夫妻和好，日子照舊往下過。可是這次，劉老二的如意算盤真的是打錯了。他這回真把媳婦的心傷透了。媳婦也對他徹底失望了，此後住在娘家，堅決不回來，發誓這次非離婚不可。

不管咋說，這次的家庭糾紛，都是劉老二惹的禍，都是他的錯，那就給媳婦好好賠罪吧。劉老二先是打電話道歉，後來老婆見是他電話就不接了。他就給媳婦發各種短信、QQ、微信說好話，媳婦一條資訊也不回復。劉老二只好和以往一樣，買上禮品，硬著頭皮去岳父家登門道歉，想把媳婦和兒子一起接回家，可是岳父根本不讓他進門。見媳婦態度堅決，知道這次事情鬧大了，為了挽回婚姻，劉老二懇求父母隨他一起去岳父母家道歉。這次，岳父不但毫不客氣地給他們三人來了個“燒雞大窩脖兒”，將上門賠著笑臉的兩個老親家拒之門外，還把他們拿來的禮品都一骨碌扔下了樓梯，給劉老二的父母一個大大的難堪，當場就把兩位老人臊了個大紅臉，臉上就跟抹了雞血似的。

為了挽回媳婦的心，劉老二又懇求自己單位的領導去他岳父家，勸說王小莉回心轉意，但王小莉這回鐵了心要離婚，誰勸都不管用。自打王小莉嫁給劉老二那一天起，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的岳父母就一直看不上這個女婿，嫌他沒文化，太粗俗。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們不但不勸說女兒與女婿和好，反而給女兒火上澆油，說離婚好，趁著年齡還不算太大早點兒離婚，還有機會再找個好的。父母的煽風點火更加堅定了王小莉離婚的想法。見劉老二死皮賴臉，她就好幾次跑到劉老二單位去吵鬧，目的就是要羞辱他，讓他徹底死心。

這樣鬧騰了一年，劉老二見媳婦離婚的決心已定，也心如死灰，就去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家屬院的房子和正在讀小學三年級的兒子都歸了劉老二一個人。劉老二念及前妻王小莉沒有穩定工作，就自願放棄主張前妻王小莉支付孩子的撫養費。王小莉收拾完屬於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劉老二和王小莉兩人鬧離婚那陣子，彼此都恨入骨髓，巴不得殺了對方。現在離婚了，兩人之間的怨恨反倒是一天天消散了。因為王小莉要探視孩子，所以兩人還時有來往。

劉老二一個大男人照顧個孩子，的確是有點力不從心，好在他父母也住在家屬院裏面，能幫忙照顧孩子。每當劉老二上班時，連續幾周都不能回家，孩子就去爺爺家裏吃飯睡覺。有時候，爺爺奶奶有事情忙不過來，王小莉就來照顧兒子。為了孩子上學方便，王小莉就過來和孩子一起住在劉老二家裏。

離婚幾年後，劉老二和前妻王小莉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都一直單身著。有時候週末，劉老二和王小莉帶著孩子去逛公園，還像以前那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這兩口子過日子呀，咋就不能和和美美的？說來也怪，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你看我彆扭，我看你心煩，整天矛盾重重、衝突不斷，不是吵嘴，就是打架，鬧來鬧去，沒完沒了，不折騰個雞飛狗跳，決不甘休。等到離婚後，兩人再相處時，心情都平靜了，彼此都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的，再也不吵不鬧了。劉老二覺得前妻現在很溫柔，像個淑女。王小莉也感覺到前夫現在脾氣好多了，像個紳士。看到孩子的現狀，想起以往一家人團團圓圓、溫馨美滿的幸福場景，兩人都挺傷感。兒子一天天長大了，總是一個勁兒地鬧著要爸爸媽媽重婚。劉老二和前妻兩個人心中愛的潮水有時候也會泛起波瀾。

一天下午，王小莉來劉老二家裏照顧生病的兒子。劉老二盛情挽留王小莉在家裏共進晚餐。後來，天公作美，竟下起了雨來，而且愈下愈大。王小莉想冒雨離開，卻又放心不下生病的兒子，著急地在屋裏走來走去。劉老二觍著臉，極力挽留前妻，並一個勁兒地壞笑。就這樣，王小莉半推半就地留下來過夜。

幾天後，劉老二和王小莉高高興興地去民政局辦理了重婚手續。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又變得完完整整了。

如果生活能夠按照每個人的意願去進行的話，那麼這個世界將會是多麼美好呀！那一定會少了很多紛爭和眼淚，多了很多快樂和幸福。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生活總是不盡如人意。性格決定命運，一個人有什麼樣的品性和脾氣，就決定了他日後的生活狀態。劉老二和王小莉就是這麼一對歡喜冤家。

重婚後，夫妻倆平靜地度過了一段幸福快樂的日子。隨著時光飛逝，生活日趨平淡，劉老二夫妻倆如同中了魔咒一般，又複製並粘貼了以往的矛盾和爭吵。劉老二繼續開啟了喝酒打麻將的生活模式。王小莉也重新開啟了對劉老二的不滿和指責模式。夫妻倆之間的裂痕再一次凸顯了出來，敵對狀態與日俱增。王小莉埋怨老公不顧家，不管孩子的學習。劉老二也厭煩媳婦終日沒完沒了地嘮叨。兩人再一次走到了水火難容的地步，吵嘴打架又成了家常便飯。

終於在爆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衝突後，兩人都感到身心俱疲。王小莉說：“這樣的日子，我真的是過夠了，太累了，咱倆還是散了吧。”劉老二也毫不示弱地說：“反正已經離過一次了，再離一次也不多。我還真不信離開你就活不下去了。”第二天，夫妻倆又走進了民政局，出來時，已成為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就這樣，這個家庭在複合後，艱難地維持了兩年時間再次土崩瓦解。孩子和房子依舊歸了劉老二。

拿到離婚證，在民政局門口，劉老二和王小莉都給對方撂了狠話：“離婚了，就別來找我。誰找誰就會被天打雷劈！”

這話說得夠硬氣，可是想要把事情也做得這麼硬氣，談何容易！畢竟，他們倆之間有兒子這根線牽著，剪不斷，理還亂。

這次離婚後，劉老二和王小莉都試圖尋找自己的新生活，但最終都沒有成功。要想家庭穩定幸福，夫妻倆就得多付出愛的涓涓細流，才能彙聚成溫暖的海洋。如果一味地計較愛的索取，那麼，家庭這個港灣的海水遲早都會枯竭。大多的失敗婚姻是由於夫妻倆對配偶期望值過高，眼裏只盯著愛人的缺點，對愛人的優點視而不見，擁有時不珍惜，這山望著那山高，等到分手後，才明白愛人的好處，此時已經物是人非。

在孩子中考那年，劉老二和王小莉因為照顧孩子生活和學習，又走得近了。在一次酒後，兩人迷迷糊糊地行了周公之禮。自那以後，兩人水到渠成地生活在一起，一家三口又團圓了。為了不給民政局的同志增添麻煩，兩人都懶得再去辦什麼重婚手續，就這樣過著吧。

雖然劉老二有時候犯混，會做出一些令世人驚掉下巴的事情，有點兒混世魔王的架勢，但是劉老二身上保持著退伍軍人那種難能可貴的浩然正氣，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這一點毫不含糊。這一身正氣成就了他日後的英雄壯舉。

一次，劉老二去康復路批發市場購物，看見一家鞋襪店門口圍了一群人。他愛看熱鬧，便湊上前看。一個店主模樣的壯漢正在惡狠狠地訓斥一個男孩子：“問好了價錢，你挑來揀去了半天卻不買，你這是幹啥呢？”那店主四十多歲，一臉絡腮鬍子，大酒糟鼻子塌著，小眼睛露出凶光，大聲喊叫著，似乎要動手揍人。那男孩子像個大學生，戴著眼鏡，很瘦弱，一副很害怕的樣子，怯生生地說：“我拿著一包襪子問你多少錢，你說十元。我以為就是這一包十元。你也沒說清楚是一雙十元呀！”那壯漢蠻橫地說：“襪子是我的。我說多錢就多錢，誰讓你理解錯了。”那男孩子因為緊張，臉紅脖子粗的，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發顫：“你一雙襪子賣十塊錢，這一包就是一百塊錢，那也太貴了，我不要了。”說完話，那男孩子就想走。“你走不成！”那壯漢伸手抓住男孩子的胳膊，威脅道：“今天你不買我這襪子，你就別想走。”旁邊幾個看熱鬧的見要打架，沒人上前勸說，反倒是一臉冷漠地紛紛往後退，生怕一會兒打起來傷到自己。那男孩子嚇壞了，看著兇惡的壯漢，半張著嘴，說不出一個字來，兩條腿微微地哆嗦著。

劉老二最見不得恃強淩弱，見這店主強買強賣欺負人，不覺怒上心頭，走上前，一把扯開那店主的胳膊，臉上的橫肉一跳一跳的，一雙眼睛大睜著瞪著店主，說道：“咋了？夥計，朗朗乾坤，你還敢欺行霸市不成？”隨後對男孩子說道：“沒事，你嫌貴不想買，走你的。”那男孩如釋重負，對他感激地笑了笑，迅速跑開了。

那壯漢自然不肯善罷甘休，隨手抄起門口一把小木板凳，高高舉起，罵道：“你算弄啥的，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我看你今兒個是皮松了，我來給你緊緊皮。”劉老二毫不畏懼，用手指著店主，罵道：“你要是個牛娃，今兒個把爺動一下試試，看爺今兒個怎麼收拾你！”看著劉老二殺氣騰騰的惡相，不知道他是什麼人，那店主膽怯了，把高舉著的小板凳慢慢地放下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劉老二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那店主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的汗珠。

劉老二常教育兒子要做個正直的人，不要像他年輕時那樣不學好。他跟兒子說：“做人就要鋼巴硬正，不要惹事，但遇事也不要怕事，話說軟,事做硬。”這時候，兒子就會呆呆地望著爸爸，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人一旦有了正氣，就會像黃金、鑽石一樣可貴，時刻都能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劉老二常常會為自己年輕時候的荒唐蠻橫感到羞恥。他捫心自問：當年的我怎麼就那麼壞呢，怎麼就淪落成了一個愛打群架、喜歡小偷小摸的小混混兒呢，當年那個整天惹是生非惹人嫌的壞小子，真的是我劉本正嗎？他有時候會思考：什麼樣的人算好人，什麼樣的人又算壞人呢，我究竟該做個什麼樣的人呢？是胡作非為如同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還是讓人懷念起來就肅然起敬呢？可憐的人啊！這些道理有時候一輩子都想不明白，也活不明白呀！

作為西北地區最大的國際化大都市，西安的氣候卻不太宜人，一年四季分佈不均，冬夏兩季特別漫長，春秋兩季稍縱即逝。這不，九月中旬，西安還像火焰山一樣熱得人難以忍受，終日待在空調房裏不敢出門，整個大地都像要著了火一樣。國慶日後，一場連陰雨，才讓西安有了秋意。習習涼風拂面而來，涼爽而愜意，褪去了人們心中的悶熱和煩躁。街上火紅的楓樹似乎燃燒了起來。銀杏樹葉黃燦燦的，如同穿上了黃金袈裟一般。欣賞著街上的美景，人的心情不禁開朗起來，眉頭都舒展了，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了。

有一段時間，劉老二懶得出門，推掉了好幾場酒局和牌局，靜心在家陪伴老婆孩子。兒子現在讀書很用功。媳婦對他溫柔體貼，一日三餐盡給他換著花樣做好吃的。劉老二都為自己能靜下心待在家裏而感到不可思議。他對媳婦說：“這一天待在家裏，看看電視、幹幹家務，陪你說說話，不是也挺好嘛。這一天過得也挺快的，幾天不出門，也沒見把我憋死！”家裏的氣氛異常和諧溫馨。兩口子都覺得現在這家才恢復了正常的狀態。

兒子那天過生日。午飯後，王小莉就在廚房忙起來，又是燉雞，又是油炸帶魚，打算晚上在家裏面好好給兒子過生日。劉老二心情也格外好，他出門去蛋糕店給兒子訂個生日蛋糕。

一路上，劉老二快活地哼著小曲，走到千達廣場時，遠遠地看見一群人都仰著脖子，朝樓上看著，並不時地用手朝一扇窗戶指點著。劉老二抬頭一看，頓時驚得心懸到了嗓子眼。這是一棟二十九層高的臨街大樓，低層是商場，五樓以上是住宅。在十一樓一家住戶的窗戶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紅衣女子，大聲哭喊著，看樣子是想跳樓。

見此情形，劉老二一邊揮舞著雙臂，一邊朝樓上的女子大聲呼喊：“危險，快退回去，不要跳，不要做傻事！想想你父母和孩子，你死了，他們該多麼傷心，還怎麼活呀？”

那紅衣女子依舊在號啕大哭著：“我太委屈了，活夠了，不想活了！”

劉老二忙拿出手機，撥打報警電話。這時候，他聽到身邊一個染著黃頭髮的年輕男子喊道：“跳吧，快跳吧，我都等半天了。”

劉老二扭過頭，看見那“黃毛”正嬉皮笑臉地仰脖子看著樓上，那副醜陋的嘴臉令人噁心。他頓時心中火起，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那“黃毛”的領口，氣憤地罵道：“閉嘴！人家要跳樓，你還幸災樂禍的，你咋這沒人性的！”隨即一拳打在那人的臉上。“哎呀！”那“黃毛”慘叫一聲，忙用手捂住鼻子，血順著他的手指縫流淌了下來，像一條條紅色的蚯蚓。挨打後，“黃毛”看了一眼氣勢洶洶的劉老二，嘴裏罵了髒話，就如同喪家犬一般，飛也似的跑開了。

“啊！壞了，壞了，壞了……”人群中突然傳出驚叫聲。

劉老二看見高樓上的紅衣女子從窗口縱身一躍，如同一片在秋風中悠悠飄落的枯葉。劉老二想起自己小時候，就喜歡站在樹下，張開雙臂去接樹上的落葉，每抓到一片葉子，他都會開心地蹦起老高。這片從十一樓落下的紅色樹葉是多麼漂亮呀，可不能讓她落在地上，那會弄髒她的，一定要把她穩穩地接住。劉老二伸開雙臂，迎著那片紅葉跑去。太好了，他把她接住了，不對，不是接住的，是他被擊倒了。這不是一片樹葉子，她太沉了，樹葉子很輕的，沒有這麼沉，好像是炮彈。他想起自己曾經是一名戰士，他納悶天上怎麼會掉下來一枚炮彈呢？

在倒地的刹那間，劉老二看到一朵朵紅色的雲從紅色的天上飄過來。他疑惑了：今天怎麼了？平日裏都是藍天白雲呀，今天這雲呀、天呀的，怎麼都變了顏色，都成了紅雲和紅天？他覺得還是藍天白雲更好看一些。他想到兒子今天過十七歲生日，他要給兒子買生日蛋糕呢。這小子明年就要參加高考了，爸爸以後儘量少出門喝酒打牌的，得把你的學習成績好好抓一抓。你可要努力讀書，長大才會有出息，不能像爸爸一樣，一輩子沒文化，活得窩窩囊囊的。我要改改自己的壞脾氣，以後不能再惹小莉生氣了，好好和她過日子。唉！到現在還沒有和小莉辦理重婚手續，真是對不起她。我糊塗了大半輩子，做了太多錯事，虧欠很多人，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兒子，可是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媳婦呀！親愛的小莉，我以前對你不夠理解、不夠寬容，對你、對咱這個家庭照顧得不夠好。這許許多多的虧欠，我該如何彌補呢？劉老二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圍坐在餐桌前。桌子上擺滿了豐盛的飯菜，餐桌中間放著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雪白的蛋糕上面，用紅色的奶油寫著幾個字“祝兒子十七歲生日快樂”。媳婦小心翼翼地在蛋糕上插了十七根細細的紅蠟燭。劉老二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根根蠟燭。兒子戴著紙壽星帽，幸福地閉上眼睛許了個願，隨後，噗噗噗幾口氣，就把蠟燭全吹滅了。一家人拍著手，齊聲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劉老二和老婆孩子又唱又跳的，開心極了。

後來，眼前的一切都逐漸模糊了。

等到警車和救護車趕到現場的時候，地上躺著的一男一女已經死亡。

不久後，劉老二被西安市政府追授為見義勇為先進個人，其家屬獲得三十萬元獎勵。

那一年，劉老二四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