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方折為圓轉,狂亂中的圓融

文 / 吳茂青
叔叔的一抹微笑,化作一縷紫煙,繚繞在紫色調的大廳,沁入每個人的心間。翠笛銀箏聲歇,叔叔已經羽化成仙,去月宮見到朝思暮想的嬸嬸。兩旁的靜字,提醒大家:少說話,多頃聽,觀靜生命的轉彎處。中間開展的是隸草字體書寫的心經,像是一部南傳上座部佛教的貝葉經,刻寫在大廳的正面。過去的人在貝葉,棕櫚葉上寫字,直筆容易劃破葉片,才發展出這種圓蘋果文字母。隸草保留了隸書的雁尾等特徵,但變隸書的方折為圓轉。行筆章法上字字獨立,並不連綿。保存了漢字的梗概,減損了隸書的規矩,縱任奔逸,赴速急就。表現出筆畫輕重的變化,用墨枯潤的結合,一種狂亂中的圓融。就像普賢的依性起用,德遍法界,至順調善。
 已經是滾瓜爛熟的心經經文,我竟然需要花時間,費力的去讀出每一個隸草書寫的文字!
 ……
種下了我日後飛向遠方出國留學的種子
離開台中高鐵站,轉乘搭上了捷運綠線前往目的地。大肚山像長城一樣,遠遠地追隨護衛著捷運列車。望著沿途的景象,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心中有一種滄海桑田,海枯石爛的感嘆。
列車在大慶站做了一個90度的大轉彎,軌道沿著文心路環繞整個臺中市。列車飛奔經歷無數次上車下車,迎向下一站的愛恨情仇。看到別人搭錯方向時的驚慌失措,我好像搭上了一列回憶生命的電車…
小時候,我常流連在鐵道旁,看著一列一列的火車駛向遠方。40年前,我惘然惆悵地離開家鄉,順著延伸的鐵軌前進。在大慶站鐵道旁,見到一棟低矮樸拙的灰色廻旋梯建築,不搭調的長在綠油油的稻田之中。心中滿懷憧憬幻想的大學景象,頓時粉碎!我把內心收攝了起來,讓自己埋首在基礎醫學的研究室,度過大學生活。這也種下了我日後飛向遠方出國留學的種子。
叔叔的西藥房,附近有個空軍眷村,在逢甲大學前面的文華路上,走進去可以聞到一股屬於藥房的獨特味道。我常常從南屯騎著腳踏車,沿著文心路到逢甲大學,感受綜合大學的氛圍,順便到叔叔家坐坐。
藥房裡的閒話家常
叔叔家是一個狹長的平房。在這個被藥環繞的空間裡,一大早拉開鐵門,鄰里厝邊三不五時閒話開講,訊息在閒話家常中逐步傳開,人情風土時空的人間劇場不斷地加開場次。眷村融合著異鄉人的孤立疏離,摻拌著苦樂交迭的命運行板,暗合著時代變遷的生命軌跡。看著別人的生命故事,「信德堂藥房」的主角,仍保持著「誠心」。
藥房不只是叔叔的舞台。在那個沒有全民健保的時代,生病看醫生,就會考慮醫療費用的問題。叔叔會依照國民處方調劑,對於藥費反倒不那麼在意。許多人的生命光采就在這間藥局裡閃閃發亮。眼見那些長期瑟縮在社會角落的人,叔叔是一個守住臺灣角落的人──他縱身在人茫茫人海之中,漫漫前行,閃著微光,默默無名的在這個社會盡己之力,幫忙這些被藏在角落的故事。縱使故事中的人們處境矛盾又荒謬,人們總能發揮清澈生命的韌性,在醒悟中感覺自在快樂。
傾聽閱讀人的眼神,情緒和心,用生活上理解的方式,當作一個藥引,去開發他們自然的恢復能力,人可以更好。
藥房好像變成社區的雜貨店。突破框架,是叔叔的重要成長歷程。了不起的是,叔叔的奮鬥,不是為了他自己。之前的灌注,全心全意地在這上面服務別人。
……
金色銅製的四珠算盤
叔叔的辦公桌上面放著收銀機,前面有一個金色銅製的四珠算盤。我常亂無章法的在算盤上鍵入無窮大的數字。算珠的排列組合隨著時間的流逝,呈現雜亂不同的變化。因為整個算盤大小的約束限制,而不能呈現無限大的數量,無限規則和屬性。沒有邊界的無窮infinitas,圓周率是自然對數的底。呈現在算盤上都是銅珠,觀念上的數字。無窮大(∞)只能說是一個心的意識型態觀念,看不到摸不著。超越極限是在心,而不是在物質層面。
 我最喜歡把算盤清盤歸零。
還記得用手指頭把算盤歸零的手感:放掉過去的算計積累,像火車在軌道上平順的滑行,一種拉下外套拉鍊的順暢解脫自在。
 一次又一次的歸零。在現實中歸零,更要在意識深處歸零。
能夠包容他人,心量便能無限寬廣
印象中,爸媽工作忙碌,我和父母親的親子互動幾乎是零。我在心理上是一個人孤獨地長大。上了大學以後,叔叔是我唯一能談天說地的長輩。
我當時跟著老師學環境中各種致突變劑對生物的影響。就這樣傻里傻氣的把癌症當作一生的志向。叔叔聽著聽著,就從冰箱拿出一瓶葡萄王康貝特提神飲料,微氣泡的口感,像果汁碳酸飲料一樣順口好喝,可是齒頰中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藥味。我的手指還不時撥弄著那個金色的算盤。說句實話,我還是喜歡隔壁冰果室現打的西瓜汁和木瓜牛奶。
騎腳踏車經過一旁綠油油的文心路,那是一條像駱駝一樣忍辱負重,生涯發展的路。
包容,就是要為對方著想,設身處地的將他人當成自己來看待,也就是感同身受:當別人成功時,等於我自己成功,我願意為他讚歎、欣賞、歡喜;當別人誤會、批評、打擊、折磨我,使我感到非常痛苦時,不但要諒解他,還要進一步為他設想。包容對於淨化心靈非常重要,如果能夠包容他人,心量便能無限寬廣,不再以自己的利益為主要考量。如果凡事都能為他人設想,自我中心就會少一點,也會少一點痛苦、少一點煩惱。
十年後,從Addenbrooks Hospital,騎腳踏車經過一旁綠油油的Hills Road,穿過劍橋大學中心,直上Huntingdon Road,回到Fitzwilliam學院宿舍。那是一條像獅子一樣,擁有自主性生涯發展的路。
一路上,真真實實地體會到什麼是大開眼界的感覺,同時更感受到自己是如此渺小,看到世界的本質,認識到生命的意義。
……
暖是為他找到方向,是量身訂做的心意
叔叔退休以後失去人生的舞臺,失落的過程是一段孤獨的生命歷程。老化生病本身就是一種孤獨的經驗。別人沒有辦法體驗自己心裏的痛苦,只能獨自承受,選擇孤獨遺忘。
叔叔一生廣結善緣,就是報眾生恩。我從叔叔身上反思到自己的剛強、不柔軟。「柔」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迴轉,另一種是退讓。就像刀砍在石頭上,石頭可能會被刀砍出缺口,可是如果砍在非常柔軟的棉花上,或是其他有彈性的物體上,物體表面不會受傷,刀也不會損壞,這就是以「柔」來容受對方失衡的行為,或反常的打擊。
我後來在工作中,才學到叔叔特有真正的體貼暖心。體貼是同理心的展現,而暖是讓一個人更好的展現。畢竟每個人需要的並不同,體貼只是按照對方心意給予的,而暖是為他找到方向,是量身訂做的心意。
尊重並理解彼此生命的獨特,就像認 同肯定自己的那樣。走得快有走得快的孤獨與明朗,走得慢有走得慢的擁擠和自在。
我為什麼成為現在的我?
潛意識之中,似乎有兩種力量互相牽扯激盪。有著希臘神話之中,理性邏輯,代表詩歌、預言、俊美整齊和光明的太陽神。也有在起心動念之後,義無反顧,狂熱迷戀的追求,也就是酒神戴奧尼索斯,不受約束的生命動力的釋放。
希臘神話的眾神,東方的天龍八部,代表生命力和個性。走過世界各地的博物館,被人們歌頌繪畫出來的,都是具有生命力的酒神。
我,我的,一切我和一切我的,都源自於自我中心。
從模仿,批判,累積,輸入,建立個人風格,轉變超越,都從自己內心中流出。從出生到死亡我們的生命就是一連串的選擇!如何選擇活出意義與價值,正是我們探索生命的核心。只能盡力做,但是沒有辦法掌控選擇的結果,這就是無我。
在農禪寺幫叔叔念佛迴向,法師說:
「只有用心服務別人,才能得到心靈真正的自由。」
四十年後,上班騎車經過一旁綠油油的大度路,總會故意慢下來,看看水月道場的農禪寺。那是一條像小孩一樣純真無邪的路。在毎天的工作中,探索那最純粹的悸動,無拘無束的自由。學習以溫柔優雅的眼光,領會別人的生命故事,才能夠像叔叔一樣真正體貼。
 感謝所有在生命中相遇的人,共同創造寫下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