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塊黃窩窩/趙志廣

趙志廣

那一年,我還在上小學,爹當上了生產隊大隊長,掌管俺全村的大事,成了響噹噹的“人頭”。

爹人高馬大,膀大腰圓,當過兵,打過仗,立過戰功,在隊伍上入的黨,退伍回村了,種地也是把好手,翻地,鋤地,樣樣精通,雖然才三十多歲,可臉黑得像鍋底,鬍子拉碴的,頭上經常箍著條白毛巾,看上去像五十多的老頭兒。社員喊爹“李隊長”,公社的幹部喊爹“老李”,爹都黑著臉“嗯”一聲,算是答應。爹總是板著臉,幹活兒愛較真,專挑社員的毛病。社員都怕爹,說“李隊長像黑老包”。娘也怕爹,爹讓幹啥,娘就幹啥,不敢說半個“不”字。

俺倒沒覺得爹有多嚇人。俺喊“爹”時,爹總是笑呵呵地答應,露出滿嘴大黃牙,臉上像是開了花。

爹的思想覺悟高,事事爭先進,處處當模範。公社號召各生產隊辦大食堂,爹第一個回應,在大隊部辦起了大食堂。

爹對社員說:“吃飯不要錢,老少盡開顏。勞動更積極,幸福萬萬年。”

爹還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公共食堂,吃飯不要錢,就是共產主義。咱大隊要積極回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爹是共產黨員,是大隊長,是全公社的模範,社員都信任他,家家戶戶都主動把糧食交給了生產隊,唯獨老趙遲遲不願意交糧。

老趙的家在村西頭,是村辦小學的老師。老趙說“辦大食堂吃大鍋飯是瞎胡鬧、窮折騰”。爹天天和他做思想工作,可是不管用,堅持在家做飯吃。

大隊部三間東屋支了三口大鍋,鍋臺比俺還高。仨女社員管做飯,熬的玉米糊塗飯又稠又香,蒸的黃窩窩又大又圓,炒的菜花樣多味道好,隔三差五還有肉。一到飯點兒,全體社員就早早聚到食堂,敞開肚皮海吃,比吃紅白事大宴席還熱鬧。不用做飯不用刷鍋,飯菜好樣式多還管飽,社員當著爹的面,都誇大鍋飯比自家的小鍋飯好吃,都誇共產主義好,說天天像過年。

大食堂吃了十多天,老趙家的煙囪冒了十多天的煙。

爹急了,召集全體社員,開老趙的批判會。

“老趙還是咱村辦小學的老師嘞,還戴副眼鏡嘞,還不如普通老百姓的覺悟高,想拖共產主義的後腿,是咱大隊的落後分子!都像你一樣,大食堂還辦不辦?共產主義還實現不實現了?”爹讓老趙站在臺上,指著他的鼻子罵。

全體社員都跟著批判老趙。

爹宣佈:“如果老趙繼續對抗共產主義,死不悔改,就罷了他的老師,下地幹農活兒!”

老趙這才服了軟,灰溜溜交出了餘糧。

老趙來食堂吃飯時,總是一個人端著碗圪蹴在旮旯角吃,從不和別人拉呱兒。

社員就笑他:“看,落後分子也來吃大鍋飯了。”“還戴副眼鏡嘞!”“知識越多越落後!”

老趙依舊低頭自顧自吃飯,一聲不吭。

社員還鬧,爹一瞪眼說:“吃飯也占不住你們的嘴!”這才安靜下來。

大軍偷偷把一個黃窩窩塞進褲兜想帶回家,被爹逮住了。爹罵道:“大鍋飯不管飽嗎?人人都偷,咱不成賊窩了?”大軍哭喪著臉說:“孩子半夜總是說餓得慌,俺想讓孩子餓了墊巴點兒。”爹罵道:“誰家沒小孩兒?你少拿孩子當藉口。你這是在破壞共產主義!”大軍只得老老實實把窩頭放回食堂。

大鍋飯吃到第二個年頭,遇上大旱,連續仨多月沒下一滴雨,地裏的莊稼旱死一多半兒,糧食大減產,隊裏的糧食上繳公糧後,剩下的就不多了。爹精打細算,讓食堂按斤量做飯,平時只做玉米糊塗,不做窩窩頭,號召社員“忙時吃幹,閑時吃稀”,“幹重活兒的吃幹,幹輕活兒的吃稀”。

食堂做飯的仨女社員發了愁,怕玉米糊塗稠了挨爹呟,又怕稀了挨社員呟,可飯還是越來越稀,最後稀得能照出人臉,社員吵吵說是“照人湯”,不頂饑。爹罵道:“你思想也落後了?你敢說共產主義孬?”社員就不敢再吵吵了。

老趙偷偷來家裏勸爹:“餓肚子不是共產主義!停了大食堂吧,把餘糧按人頭分到各家各戶,大夥兒准能想辦法吃上飯。”

爹黑著臉回道:“辦食堂是黨的英明決策。你還是老師嘞,敢懷疑黨錯了?俺就當你沒說過這話,快走吧。要是讓第二個人聽見了,非開你批判會不可!”

老趙歎了口氣,低頭走了。

爹和小隊長們說:“咱不能讓天災破壞了共產主義,得想辦法填飽肚子!再熬幾個月,下一季豐收了,日子就好過了。”

爹讓社員挖野菜、捋樹葉交到食堂,還讓人把棒子芯、棒子秸稈磨碎摻雜到飯裏。

社員們嘴上說不願意喝“照人湯”,不願意吃棒子芯,說那是給牲口吃的,可還是爭著搶著往肚子裏填。

俺也不願意喝“照人湯”,那東西喝的時候感覺飽了,可尿兩泡就又餓了,每天半夜都餓得睡不著。爹就讓俺喝水,說多喝水就不覺得餓了。

娘摸著俺又黃又瘦的小臉兒埋怨爹:“食堂不是有黃窩窩嗎?你就不能拿幾個讓孩子吃?”

爹罵道:“那是留給幹重活兒人吃的,俺定的規矩,俺能帶頭破壞?俺要是偷拿,讓社員咋看俺?俺這個黨員還是人嗎?”

“你就忍心看孩子挨餓?”娘這回破天荒頂了嘴。

爹也破天荒沒再罵娘,只是低著頭歎氣。

俺餓得渾身沒力氣,整天在炕上躺著。

爹還是讓俺喝水,說多喝水就能活命。爹說話時,眼裏也流出了水。

一天夜裏,俺又餓醒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爹這回沒讓俺喝水,不知從哪里變出半塊黃窩窩,掰下一小塊讓俺吃,剩下的又藏了起來。爹還叮囑俺千萬不要跟外人說。

大軍不知道是怎麼知道這事的,跑到公社檢舉揭發爹偷大隊的黃窩窩。爹的大隊長被擼了,還頂著一個“破壞共產主義”的高帽子,被公社幹部在全體社員大會上批判。

社員都站出來批判爹,唯有老趙默默站在一個旮旯角,一聲不吭。

公社幹部指著老趙喊:“你不批判老李,是不是破壞共產主義分子的同夥兒?!”

老趙說:“李隊長在外是‘隊長’不錯,可在家也是個‘爹’呀!他要是眼睜睜讓自家孩子餓死,還算‘人’嗎?!”

老趙說話聲不高,卻震得全會場沒一個人再說話了。

爹蹲在地上抽泣起來,像個娘們兒,完全沒了往日大隊長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