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燈會：華國美學vs.地方特色？

鄭自隆／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教授

同樣是燈會，同樣創作者的作品，風格類似，是底是「華國美學」，還是「地方特色」？

台北燈會作品「眾神保庇（龍）平安」，一排像紙紮人，被網路批評為提前過中元普度，但更勁爆的是台南燈會的「台灣奇案陳守娘」，是鬼故事，在大過年堂皇列名全國性燈會的競賽區，難怪蔣萬安會怨嘆，總不能說在台北是「華國美學」，在台南就是「本土特色」。

有人說畫鬼容易畫人難，沒錯，沒有人見過鬼，所以長得甚麼樣子就隨畫者發揮，但舉目所見皆是人，所以人像就難畫了，怎麼畫都覺得不像，所以台北燈會的「眾神」因為不像人，會被觀眾認為是七月半的紙紮人，也就不奇怪了，難怪電視有受訪市民說晚上經過會繞道而行。

但被說成「華國美學」也不公平，「華國美學」一詞出現在2016年，柯文哲初任市長，台北城北門淨空，冒出城市美學議題，媒體將北門及附近郵局、大樓等三座建築，下了「清國美學」、「日本美學」、「中華民國美學」註腳，嘲諷當代建物醜陋，北門是清朝蓋的，線條簡潔的北方城門是「清國美學」，北門郵局是日本人蓋的古典主義建築是「日本美學」，而後面招牌亂七八招的大樓是戰後蓋的，是「中華民國美學」。

從此「華國美學」成了嘲諷的負面名詞，現在的建築、公共藝術、展場作品，只要有人不爽在鍵盤打下「華國美學」的評語，從此就萬劫不復，廉價的很；連2023年台灣燈會在國父紀念館，靠光復南路路口的很漂亮門樓也被說是「華國美學」，事實上那個門樓蠻不錯的，而且設計也謹遵「左青龍、右白虎」的規矩，龍與虎都沒擺錯。

台北燈會的「眾神保庇」，因批評而爆紅，前面總是有人潮，相形之下其他規規矩矩的競賽作品就被忽略；持平而論，從美學角度來看，這個作品還真彆扭，人偶臉孔越看越毛，但旁邊好歹有尊神像在，不致太脫線，台南燈會的「陳守娘」就離譜了。

陳守娘傳奇是道光年間厲鬼作祟故事，陳守娘，夫早死，守節在家，其小姑從娼，而且是一樓一鳳的在家營業，縣衙師爺也是尋芳客，願出高價一親陳守娘芳澤，守娘抵死不從，婆婆貪圖床頭金，和小姑聯手逼迫，最後以利器刺下體虐死。

依台灣禮俗，由娘家弟弟封棺，弟弟見慘狀，告官，縣令將婆婆小姑判死，但縱放師爺潛回唐山，以現在法律觀點也沒錯，師爺若無教唆，頂多只是涉足風月買春，是官箴倫理有虧，但實無法律問題；但古早鄉民和現代鄉民一樣，滿是廉價正義，可不買單，群聚衙署抗議，圍擲石塊，砸毀縣令轎子，縣令倉皇落跑。

逃回唐山的師爺不久慘死，但府城也雞犬不寧，民宅夜半聽到厲鬼哭叫，府衙物品無風自動，小販買賣所得銀錢，瞬間變成紙錢，台南形成集體歇斯底里，無計可施的紳民只能相偕祭拜陳守娘墓，官府認為妖言惑民，於是將守娘改葬他處。

以上是根據當時狀況的正寫新聞straight news報導，接著就是神話了–

陳守娘改葬，但風波仍在，眼看沒法善後，官府兩手一攤，富商巨室於是拜請廣澤尊王出面，但廣澤尊王法力無法擺平陳守娘，民間信仰的王爺不行，就請佛教的觀音，據說觀音以搓圓仔湯的方式解決，雙方不正面衝突，答應不追究作祟犯行，並將其入祀官方節孝祠，府城遂逐漸恢復平靜；觀音果然有智慧，若在現在，可選立委或入閣當陸委會主委，活躍官場，平息兩岸紛爭。

如此鬼故事適合列入元宵燈會展示嗎，2022年台南美術館二館「亞洲的地域與幽魂」殭屍特展，嚐到爆紅甜頭；2023年農曆七月接著推「最強女鬼散步導覽路線」，雖有賣點，但城市行銷豈可只走偏鋒；元宵節是歡樂的節慶，實在不宜裝神弄鬼，台灣習俗將元宵正 月十五視為過年的最後一天，連小孩子都被要求過年期間不可亂講話，大人更不宜搞鬼。

台灣有燈會始自1990年，交通部觀光局在中正紀念堂舉辦的元宵燈會，後來就形成慣例，所謂全國性的「台灣燈會」就由各地縣市輪流舉辦，2023在台北，2024配合台南建城400年活動，就由台南主辦，但即使不輪值，台北仍會每年舉辦，就稱「台北燈節」。

元宵又稱上元節，秦漢已有，但屬宮廷內宗教活動，隋唐已深入民間，宋代更是光大而為文人歌頌，辛棄疾描述元宵（稱「元夕」），以「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起始，描述家家張燈於樹，葉落則如流星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香車美人來回擦身過，宛如魚游龍舞，一時鶯聲燕語，杯觥交錯，「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舉目所見皆是盛裝美人，談笑間紅袖留香，但即使美人如雲，弱水三千仍取一瓢飲，「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描述當下，歐陽修的「元夕」更是貫穿兩年，「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又是回想，又是唏噓。

這些詩詞皆是老祖宗留下的「華國美學」，華國美學不應被戲謔為負面名詞；而不合時宜的把搞鬼鄉野傳奇當文化展品，也不能稱「地方特色」，撿到籃子的，可未必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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