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領行政院的他們7年後怎麼了?「查無此人」特展重現台灣最艱難一役

「那時我有感覺我的眼睛在流液體,但不知道是流什麼,我擔心是流血……倒在地上時,我感受到非常多像石頭的東西打在我身上,後來據說是很多警察用腳踩我的身體,我就昏了……」

2014年3月18日深夜,群眾因反對服貿協議衝入立法院占領議場,這場「三一八運動」(亦稱太陽花學運)徹底改變台灣社會對公共議題討論之氛圍,期間最駭人的「三二四行政院暴力驅離事件」加害者卻至今「查無此人」;而在7周年的18日,民間團體聯合舉行為期1周「查無此人」特展,現場不僅還原能對內臟造成重擊的「水砲車」模型、警方暴力驅離影像、當時媒體報導的血跡斑斑,也包括這7年來受害人一路走來面臨的一切。

據「查無此人」特展資料,當夜救護車出勤記錄計197筆,其中有93人檢傷分類屬於第3級、多數需要1至2小時內進行處理,也有11人屬第2級「危急」狀態,有潛在危急生命、肢體及器官功能狀況,需快速控制處置。至於受傷情況,最大宗為28.1%傷勢在頭部,身體、眼睛、臉部、手腳重傷者亦有之。

打倒在地仍被警盾「剁」 醫護:不可能是自摔

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據被害大學生林志傑證言,當時占領行政院的聲援者坐在地上勾著雙手、被警察一個個拖出去,警察不僅用警棍把聲援者們分開,甚至直接用腳往他身上蹬下肢、拖到主建築物內側邊。

「有一群警察包圍著我,有穿黑色的也有穿灰色的,我感到全身疼痛、護著我的頭,我已經倒在地上站不起來、有聲明我受傷了,但當時我是一路被拖行被攻擊……那時候有其他警察的腳站在我身上,我感受到我被棍子打身體,接著意識逐漸模糊、被拖出大廳外……」這是林志傑昏倒前的記憶。至於當時在行政院現場的前立委周倪安說,當時她感受到一個東西從右邊敲過來、眼鏡被敲碎了,接著就感覺自己眼睛流出不知是不是血的液體,倒地時還感覺到很多「像石頭的東西」打在身上,清醒後才知道是警察的腳。

20210318-324行政院驅離民眾事件7周年展覽-「查無此人」18日開幕。(柯承惠攝)
20210318-324行政院驅離民眾事件7周年展覽-「查無此人」18日開幕。(柯承惠攝)

三二四行政院驅離民眾事件7周年展覽「查無此人」18日開幕。(柯承惠攝)

在現場協助的護理師、醫師,更看見難以想像的傷勢。護理師蔡宜軒說,當時醫療團正在林森北路跟警察交涉,突然看到一個傷患從警察盾牌牆後「掉出來」、沒有任何警察幫他或扶他,之後問傷患是怎麼被打的,傷患說是被盾牌那種重物「剁傷」的,「有一些人受傷可能是被棍子打的那種外力,他的傷痕很多是被『剁』的,他可能躺在地上做防衛動作、仍然被硬打……」相較於時任總統馬英九所言「大部分是輕傷」、前行政院長江宜樺聲稱「有些人會流血不是警察打的,是驅離時跑去撞到電線桿跌倒的」,現場醫師史書華看到的是許多人脛骨重傷、小腿腫到跟大腿差不多,要腫成這樣必須受到非常大的外力撞擊,「不可能是自己摔成那樣。」

據訴訟卷內文山一分局、內湖分局、中正一分局回函、北市警局各分局編制表,當夜二線二星以上警察長官推估約200人,但不僅無法找到施暴警察,受害人更是在5年後的2019年自訴案一審言詞辯論庭才有陳述意見的機會。

法庭上,被害人陳冠宇說,當時他完全無法想像在民主台灣進行非暴力抗爭會碰到這種對待,當時他坐第1排,眼前每個警察都身穿黑色全副武裝、沒有任何警員編號,「現在就算一排在前面,我也很難指認出哪一位是真正對我們攻擊的,當時我就這樣被硬拉硬扯、甚至腳踩在你身上把你抬起來……」

而在提告前總統馬英九、前行政院長江宜樺、當年指揮官方仰寧、警政署長王卓鈞案的一審,被害人林明慧則說,「我希望這案子剛好可以是一個轉捩點,難道20年後我的女兒已經成人、已經長大了,她還要再面對跟我一樣的事、還要站在街頭去抗議這件事、又被警察毆打又受傷流血嗎?」

「三一八不只留下激昂,很多人仍面對國家追訴」

2014年的三二四行政院暴力驅離不僅徹底改變當事人的人生,當下沒有挨警棍揍、被警盾剁的年輕人們也受到極大衝擊。7周年特展「查無此人」記者會上,與會者慕宇峰說當時他讀高三參加反課綱運動,人人都說那是「小太陽花」、他也覺得三一八是場很進步的運動,但後來到台北生活他才明白,三一八不只留下激昂,還有很多被遺忘的人在激情退散後仍面對國家追訴,也有人因為參與運動而影響到家庭與工作。

20210318-324行政院驅離民眾事件7周年展覽-「查無此人」18日開幕。(柯承惠攝)
20210318-324行政院驅離民眾事件7周年展覽-「查無此人」18日開幕。(柯承惠攝)

三二四行政院暴力驅離不僅徹底改變當事人的人生,當下沒有挨警棍揍、被警盾剁的年輕人們也受到極大衝擊。(柯承惠攝)

與會者阿立說,當時他讀高一、一個人坐客運到台北看三一八現場,那場景對他來說非常陌生、卻同時也有一種共同抵抗的一體感,回家幾天後就發生三二四行政院暴力驅離事件──那時他一直守在電視機前、哭到不能呼吸,也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臉書大頭貼換成全黑表達抗議:「後來《島嶼天光》不斷被傳唱、好像成為年輕人的icon,但對很多人來說,還是存在著黑暗……」

「下課參加社運,被打也不敢跟爸媽講」

當年還在讀大學、如今是台灣人權促進會副秘書長的王曦說,這事讓很多同學第一次覺得「法律是沒有用的東西」;台灣教授協會會長許文堂則言,那時很多年輕人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警察伯伯是會打人的」、受到很大的震撼,他告訴學生們,「以後還會繼續打,這是一種國家暴力的工具。」

如今台北律師公會人權委員會副主委、律師黃昱中回憶,當年反服貿運動的律師團係由國安會秘書長顧立雄召集的、直到4月間反核遊行民眾被水砲噴射時都還在運作,大家可能以為有律師團以後法律防禦就夠了,卻沒人想到三二四事件會有這麼多人受到嚴重暴力,不只身受重傷,甚至不到1個月就收到警察通知、要被告「侵入住居」,那時很多參與者非常害怕,律師們是跑去松山分局大禮堂一次陪偵100多人,這只是1天被傳去警局的人數而已──這些年輕人可能還是大學1年級、甚至高中生,他們下課參加社運,被打也不敢跟爸媽講,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國家追訴。

20210318-324行政院驅離民眾事件7周年展覽-「查無此人」18日開幕。(柯承惠攝)
20210318-324行政院驅離民眾事件7周年展覽-「查無此人」18日開幕。(柯承惠攝)

台灣教授協會會長許文堂則言,那時很多年輕人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警察伯伯是會打人的」。(柯承惠攝)

儘管三二四行政院驅離案有一些受害人冒著被國家追訴的風險站出、要向施行暴力的警察與政府究責,展覽資料也顯示,自訴案件結果大多讓他們失望。在不知名施暴員警案,法院認定「被告不特定不受理」、全案在2020年1月份駁回確定,告長官、指揮官的部分則被認定「同一案件不受理」、無罪。

「如果沒有訴訟,我們對台灣歷史、後代沒交代」

對於追訴國家暴力卻「查無此人」的結果,本案律師團召集人尤伯祥表示,決定提告時律師團不是沒想到會有這般結果、也知道很可能是這結果,但他也深知:如果沒有訴訟,我們對台灣歷史、台灣後代沒有交代。

如今也在促轉會處理威權歷史的尤伯祥說,台灣曾有段歷史是國家暴行頻頻發生、卻很少清楚的資料可以留給後世,即便如今促轉會可以還原一部分的事實,當年留下的資料實在太少了,更多是不被知道的歷史真相──同樣地,如果2014年的三二四行政院暴力驅離事件沒有透過司法讓被害人有機會說出事實、沒有在訴訟留下記錄,後人就永遠不會知道當天晚上發生什麼事了。

「沒想到當警察機關說找不到,法院就輕易接受」

尤伯祥嘆,即使三二四那晚已經過去許久,當事人心中還是有那麼多的哭泣、加害者還是「查無此人」──如果律師團透過蒐證錄影帶都可以清楚看到警察打人畫面、現場民眾也被透過人臉辨識輕易找出來追訴,要把加害員警找出來很難嗎?想必檢察官、法院也很清楚要把加害員警找出來不難,但沒想到當警察機關說「找不到」,法院就輕易接受了。

尤伯祥補充,對被害人來說受到暴力傷害本身就是非常恐怖、痛苦的事,一開始會經過「要不要講出來」的糾結、沒說出來就會陷在深沉痛苦之中,在三二四之後確實有些被害人說出來了、過了第一階段,但如果結果不如預期,就會成為「二次傷害」,「也許他們在這過程有機會講出來,但也可能,他們生命中某部分留在7年前那個晚上了……」

儘管訴訟結果確實不理想,尤伯祥說,至少訴訟過程確認了三二四當天警察確實有對民眾施暴,相較於1979年美麗島事件、1988年520農運未被司法承認的警察暴力,三二四訴訟顯示台灣民主轉型確實有點成果,留下見證。

整體來看,尤伯祥對於整個訴訟的意義還是樂觀,他看見有一群人明知訴訟辛苦卻願意忍受勞累、忍受法院冷漠,這訴訟至少能告訴後代子孫:曾有一群台灣人在行政院為了守護台灣主體性、守護自由而抵抗暴力;雖然如今整個三一八運動的關注度看似在歷史低點,尤伯祥相信,再過幾年可能較能呈現事件全貌,讓當年台灣人的勇氣、毅力與決心被看見。

民間司改會倡議部主任陳梅慧說,她在司改會工作7年、三一八占領運動發生時就有24小時律團排班,到後來司改會決定協助民眾控訴國家暴力、眾人反覆不停看著暴力驅離影片,無非是希望司法能給予一些真相跟正義,但隨著一年年過去、7年都還「查無此人」、也有些當事人因為失望而離開訴訟,如今民間團體開辦三一八事件7周年特展,就是希望可以再提醒社會7年前的凌晨發生什麼事、不要輕易遺忘、也給予一路參與的所有人一些安慰;司改會律師李明洳則說,就算訴訟結果不如預期,展覽仍讓一些眾人努力過程留下的珍貴資料被看見。

律師團成員、同時亦是「查無此人」策展團隊代表的律師郭皓仁說,這7年對很多三一八參與者來說都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從一開始對國家抱持些微希望去參與社會運動、卻被暴力對待,之後一路感到不可置信、痛苦、憤怒、決定追訴、直到受到二次傷害,這過程很多當年還在讀書的年輕人出了社會、成為社會中流砥柱,如今舉辦特展,也是希望呈現一個「新階段」,帶來新的希望。

從前很多人都會說「民主建立在前人犧牲」,但郭皓仁說,三一八以後的民主已不只建立在「前人」、是當今社會很多人都有這樣的力量,國家暴力可能澆熄人們對政權的信任,卻不會澆熄人們對台灣這塊土地的熱愛──雖然2020年各種訴訟失利讓三一八參與者、三二四行政院暴力驅離案受害人都陷入一片低迷,郭皓仁盼望這次回顧展覽可以留下記憶,「我們不會、也不曾屈服這樣國家暴力,相反地,我們會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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