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最後一個情人(下)──卡夫卡逝世一百周年紀念

卡夫卡於1920年在維也納認識第三個情人米蓮娜.傑遜斯卡(Milena Jesenska),捷克人,長相也很一般,她和費麗絲一樣,由於幾乎每天接到卡夫卡雨彈般的瘋狂情書,而在現代世界文學上成為不朽。米蓮娜當時已有丈夫,丈夫是維也納地區一個文學聚會的負責人,正在將卡夫卡的作品從德文譯成捷克文,覺得不勝其煩,而把翻譯工作移交給她繼續完成,那時卡夫卡還默默無聞,要翻譯他的東西,必須要有相當耐力和勇氣。

因為這個緣故,米蓮娜寫信給卡夫卡請教翻譯問題,兩人因此展開綿密的書信往來,卡夫卡先發制人,把普通的朋友通信引發為情侶的通信,一路熱烈情書寫個不停,一年間雖然兩人只見過兩次面,卡夫卡卻已經瘋狂愛上她了,除了天天寫情書,甚至向她求婚,根本無視於她丈夫的存在以及自身不利的健康處境。

齊克果說得沒錯,人生是一場重複,愛情亦然,愛情的不愉快記憶特別容易讓人重蹈覆轍。卡夫卡毅然決然踏上以前和費麗絲如出一轍的老路子,簡單講,就是一廂情願和不分青紅皂白的瘋狂迷戀。米蓮娜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出卡夫卡身上患有絕症,而且她還並不打算離開丈夫,儘管早已貌合神離,她委婉拒絕卡夫卡的求婚,慢慢疏遠。卡夫卡雖然重病纏身,卻不會讓自己閒著,他繼續努力尋找異性對象,好像只有女人才能支撐他的偉大創作。

我們終於要接觸到卡夫卡的最後一個情人朵拉.戴爾蒙,時序是1923年的夏天,當時在波羅的海海邊,溫和氣候和浪漫氣氛都對男女感情的發展極為有利,兩人一見鍾情,一拍即合,不可須臾分離,決定一起到柏林租屋住在一塊,過起小倆口生活。

根據後來一些卡夫卡傳記的描寫,包括布勞德所寫號稱是最權威那部,當時雖然躬逢德國一戰戰敗之後經濟最困窘的威瑪共和時期,都把他們在柏林的同居生活比喻成一篇美麗的田園生活詩篇,號稱為偉大的「柏林之戀」,甚至一廂情願認定那是卡夫卡一生當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生活上時時刻刻有朵拉陪伴,兩人相處無比歡樂融洽,這倒給他帶來極有利的創作環境,靈感源源不絕,他甚至將自己過去所記載之所有日記內容移交給朵拉,讓她更進一步了解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有點類似當年托爾斯泰結婚時,莫名其妙把日記拿給新婚妻子看一樣,後來還招惹許多無謂的是非。對卡夫卡而言,他可能深感自己時日無多,他是瘋狂了,如今有一個可愛女性陪在旁邊,感到無邊幸福,需要這個異性來分享他內心的祕密。其實,卡夫卡日記根本沒甚麼祕密可言,甚至是乏善可陳,很多時候完全不知道在寫些甚麼,好比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家日記》,雜扯個沒完,反而在日記中間穿插的一些杜撰性創作好看一些。

在卡夫卡的日記中,穿插有兩篇卡夫卡式的杜撰作品,真正引發我們閱讀卡夫卡小說作品的樂趣,比如其中一篇描寫一個來到異地的旅人,卻遍找晚上的住宿不著,等於長篇《城堡》的節縮版,讀來逸趣橫生,驚悚加上有趣。另一篇描寫一個年輕人跑到北方寒冷異地去當火車調度管理員,生活與世隔絕,卻很能自得其樂,這又令人忍不住聯想起卡夫卡另一個精采中篇《地洞》,一隻不知是甚麼名堂的小動物,為自己打造了一個舒適安逸的住宅,卻整日栖栖惶惶,既怕外力入侵,又怕洪水地震,還有,萬一要外出長期旅行,要找誰來看顧房子?有一陣子卡夫卡要求朵拉將他過去所有作品燒毀,還好被布勞德發現及時制止,適時阻止了一場災難的發生。卡夫卡臨終前不久特別交代布勞德,待他死後務必將他的作品悉數燒毀,布勞德不但沒這麼做,還儘速將其出版面世,我們能責備布勞德的卡夫卡傳記寫得不實在嗎?

1971年9月,美國喬治亞州立大學的「德文現代小說選讀」課堂上,正在讀卡夫卡的《變形記》,班上有位女學生姓名叫做凱蒂.戴爾蒙 (Kathi Diamant),恰巧也是從東歐移民過來的猶太人,上課時老師感到好奇,問她和卡夫卡的最後一個情人朵拉.戴爾蒙(Dora Diamant)有沒有關係?她說沒有,可這一問,卻問出了她對朵拉的興趣和對卡夫卡的好奇。首先是《變形記》這篇小說,寫法是既寫實又超現實,完全說明了人類潛意識怪異的運作現象,這是篇怪誕小說,卻又無比真實,她從未讀過對人類靈魂滲透那麼深的作家。

她開始進出圖書館,全面性研究卡夫卡的作品,同時對朵拉這號人物也產生極濃厚興趣,可惜有關朵拉的文字資料相當有限,特別是卡夫卡死後有關她動向的記載資料,以及在認識卡夫卡之前,在波蘭家鄉和後來在柏林的行誼。想當然爾,朵拉除了是卡夫卡的最後一個情人之外,她甚麼都不是。凱蒂甚至親身飛往歐洲追尋朵拉走過的所有蹤跡,包括波蘭的小鎮、柏林、布拉格、維也納、倫敦、巴黎和莫斯科等城市,甚至耶路撒冷,因為朵拉曾回去那裡住過一陣,參與以色列建國活動。

當凱蒂來到歐洲進行追尋之旅時,朵拉早已不在人世,她訪問許多與朵拉有關的當事人,一心一意要追查出朵拉所有詳細動向,準備為她立傳。朵拉在卡夫卡死後不久,下嫁一位德國共產黨員,兩人生有一女兒,從此開始積極參與政治活動,二戰後還和丈夫帶著女兒一起前往莫斯科向史達林輸誠,表達他們對共產黨的忠心,她於1952年死於英國倫敦並埋葬在那裡,享年52歲,她如果不講,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卡夫卡的最後一個情人,在當時旁人眼中看來,她就是一個積極參與左派政治活動的女性,如此而已。

凱蒂.戴爾蒙回到美國之後,把辛苦得來資料慢慢細心整理成書,經過大約二十年時間的努力之後,也就是二十一世紀初,才出版《卡夫卡的最後一個情人》( Kafka’s Last Love)一書,我迫不及待買一本來看,結果大失所望,發現這是一個平庸作者所寫的一本平庸的書,主要問題是,作者所使用英文文體散漫無章,毫無文采可言,但最大問題還是在於內容的書寫,前面有三分之一篇幅,主要在於描寫卡夫卡和朵拉在柏林半年多的美妙同居生活,資料全部取自前人所寫傳記內容,既無新意,亦無文體的書寫魅力,我們好像在讀一串平凡無奇的拙劣敘述文章,甚至覺得作者根本就在抄襲他人。

全書將近一半篇幅之後,也就是卡夫卡死後,筆鋒一轉,重心突然轉到朵拉身上,描寫朵拉帶著嚴重愧疚感覺下嫁他人,以及如何成為共產黨員,最後如何死在英國,作者不時提醒我們她至死都怎樣在懷念卡夫卡,依作者所述,朵拉逢人便說她和卡夫卡在一起將近一年的快樂時光和美妙生活,這可能跟事實不符,很值得懷疑,比如下面這句名言就是出自書裡的朵拉口中 (我敢肯定這是作者凱蒂所捏造):「和卡夫卡一起生活一天,強勝過讀遍他的所有作品。」還有:「和卡夫卡一起過生活,無異於生活在天堂。」簡直是鬼話連篇!

坦白講,我們對朵拉在卡夫卡死後的生活狀況興趣並不大,她再嫁給誰,她做了甚麼,比如參加以色列建國活動或加入德國共產黨,我們都沒興趣知道,如果有興趣的話,那是因為她多少沾到了卡夫卡的邊,即使如此,這還是一個平庸女性,我們為什麼要讀她的傳記呢?再見,朵拉,卡夫卡的最後一個情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