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旁遮普鄉間家庭裡的「女傭風暴」

作者:亞瑟蘭/換日線專欄

印度旁遮普家庭裡的「女傭風暴」

雖然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只有 4-5 人的旁遮普鄉間家庭,需要用到 2-3 名幫傭,但既然婆婆有她身為家族「族母」的需求,加上老公也寵愛自己的母親;因此,遠在台灣與老公胼手胝足、打拼事業的我,沒有置喙餘地,只能在工作疲憊、心理不平衡時,拿來當任性遠遊、犒賞自己的藉口,以及,到巴基斯坦婆家鄉居時理所當然地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關於幫傭的故事,在南亞圈子裡經常可以聽到。由於此地人工便宜,一個月大約只要新台幣 1,000 元上下就可以請一名全職幫傭,因此,許多旅居南亞國度的外國人都有一本與幫傭之間的愛恨糾結大經──從印度新德里到巴基斯坦旁遮普鄉間,我也算見過不少幫傭故事。今年(2019)6 月,婆家更因為其中一名幾乎「綁架」全家的幫傭,起了很大風暴。

去年夏天,我原本還打算為這名個性活潑、整理家務的專業度勘比台灣「家事管理員」的女幫傭,寫篇對巴基斯坦女性主義頗有正向鼓勵作用的文章,卻一直沒有敲鍵盤的動力──如今想來,也許冥冥中有隻大手不讓我太早出文,否則,現在肯定後悔為她下註太早。

婆家的女幫傭

話說,在過去整整 8-9 年的時間裡,由於婆家 5 個女兒都已經出閣、另有 2 個兒子在國外生活,因此,偌大的房子裡,只有公婆和最年幼的小叔 3 個人居住,直到去年才新添一名妯娌。

婆婆早在至少 5 年前,就已經請來這名上全天班的同村婦女前來打理家務,而這名鄰婦在丈夫遠去土耳其、近 3 年不歸期間,除休假日外,每天一早就帶著如今已經 4 歲的兒子來上班,另有一名女兒,也是一放學就直接在我家和她家之間來來去去。當學校放長假的時候,更是每天和媽媽同時報到,一雙兒女幾乎可以說都是在我家長大的。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每天,只要他們一家子「打卡」報到了,我們家便熱鬧起來,一整天的作息也才正式開始。

都以為丈夫不在身邊的女人辛苦,但這名幫傭家裡的房子雖是小了點,可她的婆婆和小叔卻在我們村子短短 20 公尺內經營著兩家雜貨店。在家族關係綿密的此地,大家族生活裡,所有家族資源都是共享的,所以,她其實並不需要「淪落」到出門幫傭才能生活。也因此,我還曾敬佩她追求經濟獨立的勇氣,甚至在她幾乎情緒勒索婆婆、小叔,要求額外津貼不成時,私下塞錢給她。

很早以前婆婆就告訴過我,在她打掃我的房間時,務必小心貴重物品。但其實不用我自己太小心,因為只要她下樓打掃我的房間時,婆婆都會讓另一名算是簽下長契的小陪侍在旁邊盯著。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實在無法理解,婆婆既然不信任她,為何又要一直留用她?

當然我也隱約看得出來,全家對她是十分依賴,畢竟她的家務能力實在沒話說:
一整天,從備早餐起,掃灑庭院、洗衣、晾衣、燙衣、刷鍋碗瓢盤⋯⋯但凡家裡有什麼雜物放在哪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由於妯娌加入這個家庭還不到一年,對家裡大小事都還是個新媳婦狀態,只能靜觀;因此,我是從 5 個大小姑的投訴中,才慢慢了解事情嚴重性的。畢竟她們才是這個家的女兒、也是婆婆永遠的心腹與手肉。只是,心腹歸心腹,她們都有自己的家庭、並非終日守護在娘家,因此,大小姑們對這名幫傭在我們家各項有形、無形資產的「使用權」,雖然積怨已久,卻敢怒不敢言。

一場荒謬的「狂歡派對」

事情開始全面爆發,起於一場被取消的婚禮:

那天早上,原本是開開心心回娘家參加婚禮、準備爭奇鬥艷的大小姑,由於婚禮取消,大家百無聊賴、待在樓下客廳與婆婆說些體己話。

就在我梳洗完畢,從自己的房間走到客廳時,小姑突然示意請我獨自上樓。

我隱隱感到事有蹊蹺,便立即緩步上樓,來到有著旁遮普風格建築的開闊式天台樓上、走入廊簷,並悄悄打開裝有冷氣、備有音響和電視的那間房門,然後,便被映入眼簾的情景震怒了。

房內約莫只有 5 坪大小的娛樂房裡,從這名全職幫傭、長契陪侍到長工的女兒,以及新請來幫忙的腫婦,外加幫傭的兒女⋯⋯一屋子應該有 6-7 個女人,正大開音響、圍坐著起舞。

為首的人,便是這名幫傭。她上身穿男人 T 恤、下身著此地男人拿來當睡服的刷毛束口長褲,正一手撩髮、一手拄腰、使勁扭臀,努力對眼前那個伸長腿、斜坐牆邊、享受此番「獻舞」的男人賣騷。見我入門後,她不僅不閃躲,甚至順勢對我擠眉弄眼起來。而那男人,正是我家的黃金單身小叔。

我當下立即將小叔從那簡直可用「淫靡」形容的粉窩拉出來。自家小叔荒誕,我雖心裡憎惡卻也只能諄諄教悔,尤其當時的他正因為自己的婚禮被取消而失意不已。

我不解的是,從婆婆、妯娌到大小姑,自家女眷們全都知道樓上正發生著什麼事,她們不願意加入那歡舞,卻也沒有人去制止,任憑這名女傭在樓上「鳩佔鵲巢」、發號施令,最後才使出「借刀殺人」、讓我上樓當糾察,此地女人之間的心計,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若有似無的「曖昧關係」

總之,這名女幫傭與小叔之間的「曖昧」關係,自此白熱化。

每天,在我走出房門時、在我上樓時、在我吃飯時⋯⋯隨時總有人來對我耳語:「芭比(此地方言「嫂子」),他們倆個現在在廚房⋯⋯」、「芭比,他們倆個現在在樓下⋯⋯」、「芭比,他們倆個現在在那個房間裡⋯⋯」不只大小姑緊迫盯人、不斷向我咬耳朵、要我去「抓包」;有時,就連婆婆也悶不吭聲拉著我走在她前面,讓我當第一時間「目擊現場」的證人。

但老實說,在那令人神經緊繃的一整個星期裡,除了一些怕惹怒我而編的小謊言外,我並沒有真正看見過小叔和這名幫傭有什麼太超過的行為。怎樣的小謊言呢?例如,那日她身上穿的男人衣服,她在事後對我謊稱是我們家某個外甥的,但那外甥不過 12 歲,無論如何不可能擁有那麼大尺碼的衣服,自知無法圓謊,才坦承是小叔的;而小叔一開始也幫忙隱埋,謊稱是兄長的。

來往此地多年,我早已知道旁遮普鄉間的穆斯林男女分際,並沒有外面想像得嚴格,甚至在肢體接觸、言語尺度上,遠遠比受過「高等教育」的城市文明人還要直接。而我從小看到大的小叔,從以前就經常收到女孩子的情書,他喜歡過哪些女孩、有幾個可以打情罵俏的女性朋友等少男心事,都與我私下分享過。

我很早就知道,這名幫傭近水樓台,由於近距離侍候小叔的飲食、洗衣、燙衣、拭鞋、乃至著裝,所以與小叔關係非比一般。但小叔自始至終只是同情她丈夫不在身邊,甚至也連帶疼愛著她的兩名兒女,因此,我一開始並不相信小叔會與這名幫傭走到堪稱曖昧乃至「醜聞」的關係。

但這世界是這樣的,所謂三人成虎,繪影繪聲的漫天耳語,讓原本應該是沒有的事情傳得越來越有那麼一回事,就連小朋友也開始來貼著我的耳朵覷聲說:「瑪咪(舅媽),他們倆個&%*#@......」

都說小孩子不會說謊,小朋友們在我耳邊的童言童語、乃至他們小小手指頭比出來的限制級手勢,簡直令人跳腳──到底是他們親眼看到?還是大人教的?看來真是個羅生門。

我不只一次開門見山、劈頭質問兩個當事者,或私下、或兩人對質,乃至當著整個宅院 20 來個大大小小的面孔問案;但小叔堅持他與這名幫傭純粹就是主僕關係,他再三向我保證他對她絕對沒有超過比同情更多的其他情感。

而這名已婚幫傭,面對如此幾乎已經是千夫所指、有辱清白的謠言,不但不願解釋,也沒有收斂行止,只要抓到與小叔獨處的機會,便立即擺出一張極盡委屈的眼色、對著小叔細訴衷腸。

說實話,若非終於親眼看到這名幫傭私下在對小叔打悲情眼色、見到我卻趕緊扳出笑臉假裝埋首燙衣服的那一幕,連我都一直為她的處境抱冤了。

總之,確定這名幫傭暗藏的心機超乎我想像之深以後,我也立馬對她拉起紅線,再不給她好臉色看。

戲劇性的收場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全家對這名幫傭是同仇敵愾,此時按照常理,無論事情對錯,只要有點自覺的人,都會自動請辭的。但是,沒有。請神容易送神難──除非男主角親自開口辭退、讓對方心死,否則恐怕難以收拾。

果然,在婆家女眷擁戴式支持地由我出面辭退這名幫傭的隔天,她就派女兒來我家來探風聲,當天下午甚至趾高氣揚、一副要小叔負責的委屈樣貌,當著全家的面直闖養牛場、跟在小叔身後要進他的睡房。即使我已經在大庭廣眾下喝斥她,她依舊甩開家人、直奔養牛場深處,一副一定要和小叔說清楚的理直氣壯。

小叔不是個沒有神經的人,他很知道要怎麼逗長輩歡笑,也對晚輩、幫傭、長工們十分慈愛,他甚至知道家裡的女幫傭們是怎樣為他爭風吃醋的,可是,他竟看不出這個事件發展的嚴重性,以至於遲遲不願鬆口辭退這名幫傭,甚至還憐惜她的受屈、一直為她說話;這使得原本已經繪聲繪影的謠言,更加成型為一個「果不其然」。

眼見婆家女眷與這名幫傭的對峙一天比一天緊繃,而小叔與這名已經近距離照料他生活起居多年的幫傭越來越是站在同一戰線,為了整個家族的顏面與平靜著想,我從原本的公親角色慢慢轉為風暴中心的事主。

在那期間,我不只一次情緒失控地在小村莊裡發飆。事情最後便是結束在我失去理智、只差沒有用麥克風四處宣揚家族醜事,而小叔終於也情緒失控地與我大打出手的那個晚上,在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動手打了一直最敬愛的大嫂後,當晚,在旁遮普鄉間這樣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村莊,即使已經將近 11 點,小叔終於授意讓婆婆與小姑立即前往這名幫傭家敲門,讓她隔天起不要再來上班了。

便也從那隔天起,家裡終於風平浪靜,回復向來該有的歡鬧,而其他幫傭也都開開心心立即接替所有工作,沒有誰因為少了這名幫傭而感到惋惜。

在那兩天之後,這名幫傭「故技重施」,又派她的女兒帶著 4 歲兒子來敲我家鐵門探風聲,被剛好應門的我訓斥:「不要再來我家了!」鄰人趕忙擋著我,要我別和小孩子計較。

儘管我一點也不想把自己搞成一個「鄉間悍婦」、儘管看著那大手牽小手、落荒而逃的兩個小背影,我也是十分不忍;然而,在家族榮譽至上、家族利益優先的當下,身為長媳的我,實在沒有偉大到可以把自己的悲憫之心,用在被自己母親利用的兩名小孩身上,任他們繼續以婦孺之姿「綁架」我們全家。

在這個許多生活方式依舊保持在 18 世紀面貌的旁遮普鄉間裡,鄉人們有鄉人的生活習慣與法則──作為「外國人」的我,確實很難理解,為何全家人均對此事不滿、也重視家族名譽,卻仍噤若寒蟬,非要我這個「局外人」插手不可?又或對於一個如此不值得信賴的對象,為何仍懷抱如此的依賴與同情,面對受雇者的有恃無恐,更多是迴避衝突,而非直言解決?

儘管很多舉措,在我成長的文化裡看來難以解釋,但我無法改變他們,只能自己在截然不同的文化氛圍中仔細觀察、尋找平衡、盡量公平地對待身邊的人,並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長媳難為,巴基斯坦的媳婦也很不好當,文化差異並非空話,更將具體體現在生活的柴米油鹽,甚至是如此赤裸的家族風暴之中──嚮往這些充滿「異國風情」之國度的朋友,務必三思。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女傭風暴》,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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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生長於台灣傳統家庭,大四的時候皈依伊斯蘭教。臺灣師範大學畢業後,當了八又四分之三年的國中教師。因宗教關係,在台北清真寺認識巴基斯坦裔夫婿,結婚後不久即辭去教職。因為喜愛印度圖騰,後又攻讀臺灣藝術大學圖文所碩士。熱愛寫作,但寫作無法維持生活,目前以賣衣服來支持自己的寫作。生活即文學,所以,寫作靈感全部來自身邊真實的人事物,以印度、巴基斯坦、伊斯蘭世界為主。目前著有《愛在巴基斯坦蔓延》、《旁遮普散記》、《我不愛印度?》、《浪漫遊印度:愛上印度的 22 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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