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鄉小球員的「移動城堡」老爺車：一個少棒教練流浪球隊的日常

文：余桂榕

「原住民棒球關懷盃」是原鄉三級棒球的年度賽事，往年《原住民電視台》也會實況轉播這場關懷盃比賽。此刻球探應該也在台下一旁觀望著準備機會「野生補獲／貨」？

今年2022年原鄉（三級）棒球關懷盃，即將在12月初的台東各球場進行賽事開打。對於一個也曾經在場外為親友孩子打棒球加油而驕傲的長輩來說，我總是會關注這些球隊孩子的發展，尤其是這次比賽的經費是否有著落了？

因為常聽聞家裡附近原鄉小學校的棒球隊，有幾次因為沒有經費出去比賽，在進入前幾名的賽事之後，不是主動先喊棄權，就是找其他理由放棄比賽，原因通常就是缺乏經費支持球隊外出比賽。

這天晚上，我一個棒球門外漢的女子，隻身搭火車到台灣最北邊的城市拜訪好友王教練。我和在基隆和平島路途中駐足一處迷你球隊的王教練說好，他會來車站接我。

但教練卻在我出發上車時告知我，球隊孩子還沒有打理好，要我自己搭計程車到和平島上的某某路邊OK商店下車！他就在路邊等我，他會付計程車費225元。

我下車出站後，先去對面街角的商家挑選了一盒洋酒，再回頭在車站搭上計程車。從基隆車站綿綿細雨中離開市區，沿途司機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台東。

司機回以幾句台東印象的談話，說「現在已經沒有那麼純樸的人了。」並開始道出自己在兩岸三地跑2－30年的生意等等感嘆。而我只是靜靜坐在後座聽著他對政治現況的不滿，認為台灣是一個寶島，卻被政治人物搞壞了。

約15分鐘的車程之後，計程車慢慢在OK店家前的紅綠燈停下讓我下車，而在遠遠50公尺的另一頭，我就看到王教練高大的身影與小球員跳動的身軀。我付了計程車費的找零，因急於下車看孩子，就說不用找了，道謝關車門。

站在路的對面等紅綠燈，我看到教練手插著腰，在球隊後面看著孩子在做晚間的伸展操，他看到我抵達目的地，也瞄一眼點頭後繼續看孩子做操。

老朋友王教練看到我，眉毛從嚴肅到輕鬆。他笑著說：「好久不見，妳瘦了。」並請我一旁椅子先坐一下，他看著孩子把伸展操做完，就可以讓自由活動跳大家喜歡的舞曲了。

我靜坐在路旁邊的賣麵店家前，靜靜看著孩子活潑可愛的舞步與笑聲，然後聽教練說他們的日常生活──從6：30起床整理後，走路出門吃早餐，到學校練操再開始上課的一天。學校課堂上完，下午約4點下課後，教練載孩子就到附近球場去練球，7點回宿舍準備吃晚餐。休息一下開始寫功課，再自由活動，再集合一起做完伸展操之後，準備走回宿舍洗澡的、看書閱讀的，或者大洗團體衣服，然後一覺到天明，又是新的一天開始。

而週末是球隊和教練的時間，大部分是訓練體能及棒球的基礎教育，要不然就是參加附近友誼賽及帶孩子去找球隊練球。而通常是隔周休載送孩子回部落和家人相聚在一起。

但是，提及有時孩子需要強度的外出比賽時，教練總語帶感慨：若沒有經費，有時跨縣的友誼賽要帶球隊出門都很困難。還好有外界先前募集到的物資，還可以支應孩子的日常生活起居，像是牛奶、運動飲料和宿舍的棉被、床墊等等。

王教練的棒球家族

認識這位老家在台東的教練，是先前的工作單位邀請他來當主辦單位球類比賽的裁判，以及我因為需要常擔任主持司儀的角色，而開始常有互動聯繫，只是賽後就只能偶因賽事再看見教練於球場忙碌的身影。記得那是好幾年前，教練還在自己的台東家鄉教棒球的時期，有時互相連絡到彼此時，他還在種稻農忙期。

上一次和王教練見面約在七、八年前，在台東鹿野學校球場當教練時的球賽之後，我們一同與教練的友人餐敘。時過境遷，知道王教練為了球員的棒球延續，輾轉到宜蘭教棒球，並帶球隊訓練及四處比賽還常贏得佳績。每年來到原鄉棒球關懷盃期間，我就會想起王教練還在外教棒球漂流他方，不知何時再返鄉？

後來才知道王教練因為小球員的住宿問題及延續球員的棒球教育，而流浪到基隆，在好不容易尋求到有宿舍及球場的學校附近繼續教棒球。但因為學校經費不闇支持，但他說：

做對的事，就對了！

我與王教練之間的會面，雖在先前幾次有順路教練學校附近的行程，卻總因匆匆來去而流會。而這天，因為行程直接目地就在基隆，我務必要先預約好，並確認可以順路去看看教練和其小球員。當孩子自由活動後，我和教練才開始聊起這些年離鄉離家飄流各地的棒球教練生活。

他低頭沉思著說，就只是為了感謝過去自己的孩子，也曾經這樣接受很多教練及很多人的幫助，來實現打球的心願。或者他們也成為了現在自己的孩子在球場上的球迷，有的老球友，平常就在電視前，為在職棒球場上的部落孩子們加油打氣。

回顧他年少時期在打球的回憶，王教練說，他從國小打球到國中畢業後就斷層了棒球教育，因為原住民當時若要轉學到有棒球的高中學校繼續打球，又是私立的學校學費很貴，很多家庭根本沒有資源可以送去外面學校。

談及原住民孩子的原鄉棒球養成教育及培育人才，王教練說，最怕在國中的時候，孩子放假回家，家長一放鬆不注意就學壞了。他說，除了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的基本知能很重要之外，棒球教育更重要的是學習態度：

「現在我的時間都跟孩子綁在一起，連孩子每天的心情都能一目了然，孩子怎麼會變壞？棒球教育的精神最重要的是態度禮儀，要不然，不管你的球技打得再好，禮貌不好，球品一定也不好。人家不喜歡你，也不會讓你在球場打得久……像是球場有一些不成文的規定：上球場要先跟裁判脫帽鞠躬，不小心球打到對方也要趕快跑過去鞠躬……」

球隊就像是一個家庭，必須很有默契，球場上教練的暗號就是紀律，教練會跟孩子說，不聽教練的話就回家，寧缺勿濫，不要浪費教練的時間，浪費父母的錢。

他也常告誡孩子一些球星偶像光環後的下場，就是基礎教育及打球的態度禮儀沒有養成好，若無法自我要求，則很多時候過去努力累積的榮耀與財富，會一夕之間像從天堂掉到地獄般難以承受，甚至一蹶不振。

對於原鄉棒球的養成教育，王教練認為，孩子每個階段的學習都不一樣，他堅持，孩子在國小不是球技一定要打到什麼程度而荒廢學業，在小學就是玩球，到國中是打球，高中才是真正的練球，大學就是精進球技，將實務與理論學好，文武俱備才得以完成棒球的學養之路。這樣不論未來是打業餘還是有機會成為職棒球員，或被球團釋出離開之後，還有資格和機會當正式教練或發展有興趣的相關產業。

移動的棒球年代

教練和我當晚的話題，似乎多點憂傷與嘆息了，或者也跟彼此的際遇這幾年多變有關，我們一致認為：今昔棒球的環境改變了。

過去那個教練小學的年代，打棒球的理想目標是希望能夠成為代表國家的球員參加世界盃等國際賽事。而學生打棒球除了培養健身體魄及興趣發展，努力的人也是可以保送有棒球隊的學校，像是當時有棒球隊的文化及輔仁大學，那對部落來說，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尤其有先前世界冠軍「紅葉少棒」（後有電影翻拍：《紅葉小巨人》）的國家鼓舞。

另外，還有少部份優質的棒球選手，例如第一位是台東馬蘭阿美族的郭源治，以及後來的郭泰源、莊勝雄都是被日本球團網羅到日本職棒打球發光發亮、為國爭光的球員，當時還有「二鍋一莊」的榮耀打響他們的名號，也有投手王建民在美國大聯盟當投手及回國幫忙投世界賽。除此之外，大棒球就是以能加入國營機構，例如，合作金庫、台灣電力公司為目標，以保障終身就業。

尤其棒球是台灣的國球，當初為發揚棒球運動及保障國手的經濟就業，政府及財團企業大多肯認贊助成立台灣中華職棒聯盟，讓優秀的選手能加入以延續球員棒球的生涯。甚至原住民的球員，例如有曹錦輝，而同期還有郭鴻志、陳金峰、陳偉殷被美國職棒大聯盟高薪網羅加入。

遺憾的是，當台灣職棒正在蓬勃發展之際，卻有少數球員為私利打假球，而斷送前途，也重創台灣職棒的形象。而過去栽培球隊是「一條龍」到國中畢業，原來很多財團企業認養贊助學校球隊的現象，似乎也因打假球效應而紛紛退去，而到現在還會持續補助每個縣市棒球經費的私人企業，似乎只剩下「中信」。

所幸類似部分民間企業持續支持台灣棒球的發展，始能讓喜愛棒球的孩子仍懷抱著追「球」棒球的夢想，繼續移動前進。

離開前的背影

看著王教練的小球員在離開要走回宿舍之前，先整理環境帶走垃圾，團隊默契一致的行動，充滿希望與活力感。雖然都是第一次見面的小球員，也都能一一在見到我時，主動向我這位新客人打招呼，「阿姨再見，晚安」。我想，這就是棒球最基礎的紀律精神吧。

結束與老朋友的一陣寒暄，入夜之後，王教練開著他和孩子的九人座箱型老爺車，也是平日載孩子四處去比賽及載回部落和家人相聚的移動城堡老車。他開著車載坐在後座的我到車站，沿路談話時，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形單影隻，是他一個人離鄉背井、隻身在外為小球員延續的夢想而孤獨。

但是，在後座孩子直視看到教練的背影，我相信鐵定是又大又雄壯、厚實肩膀的安全感。只是，這個移動城堡的生命，還能為國家的小球員生涯服務多久？大人有目的地，孩子未來的夢想誰來繼續支持呢？

到車站的沿途上我問王教練，這次關懷盃的經費若沒有找到足夠經費怎麼辦？王教練說，沒辦法，學校可能只供應三餐和飲料，「 還好有我這台老車還可以載去，若沒有經費住宿就睡在我台東家裡，要不然有時就睡在宮廟旁的房間，可以便宜到一個人120到200元，要是又有冷氣就好了……」車子加油跟車保養就自己來做，找不到贊助的話就得這樣，不然呢？

再問王教練流浪飄移在異地多年，家人的態度看法呢？「他們過去到現在，都是球員和教練的家人，他們自己很清楚要做什麼。」又問道如果現在可以放下球隊回鄉，最想做什麼？「回家養老，賣小吃，去釣魚，趴趴走﹗此生就無憾了！」

小球員的移動城堡老爺車載我們到站，王教練因為車門壞了，必須先下車幫我開門。我們互道保重身體揮手道別，並預約12月9日關懷盃開打台東再見。

坐在回程的區間車廂裡，基隆依舊綿綿細雨，如同今晚我們淡淡哀愁的漂流細語，而我思考的是老教練和小球員的下一站（戰）及未來，該如何是好？

延伸閱讀
中國12月製造業PMI降至近三年新低，專家分析復甦之路「喜憂並存」
律師抄寫關係人的電話號碼被檢察官列為被告，是否真的違反《個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