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男孩

「老師!我要上廁所!」稚嫩的聲音身後響起。

擱下白板筆,回頭望向第一排女生,卻見她們竊竊一笑,也回頭指向坐在窗邊的男孩。

是阿軒,作文班上第一位和我互動的學生,戴著圖案鮮豔的口罩,聲線細柔,透過層層纖維過濾,聽來彷彿小女孩。

往後每堂課他都戴著口罩,看不見表情,每回發言都不舉手,偶爾夢囈似的叨唸著,彷彿腹語傀儡,讓人懷疑說話的並非眼前男孩,而是日本怪談中,貼肉藏身,鬼靈精怪的人面疽,憑依於人格皺褶的健談小嘴,哇啦哇啦,輸出各種頻道雜訊。

同學視之為異端,不時玩笑嘲諷,阿軒不以為意,頗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氣概,早熟有主見。練習成語造句,他寫下「換藍一新」表達政治立場,描寫夏日涼風,自鑄「清浪」一詞,多麼瀟灑!問他靈感從何而來?他羞怯地說:「我忘記『涼』怎麼寫,問了你都不理我......」

啊,我壓根兒沒聽見呀。為何不把口罩摘下來發問呢?

會咳嗽,男孩表示。我以為這是胡謅的藉口,事實該是臉上有些疤痕或胎記不願示人?畢竟是那麼靦腆的孩子。某天,我提早進班備課,大家正吃著午餐,阿軒的小嘴尖鼻第一次亮相,像花栗鼠鼓起腮幫子咀嚼食物,臉孔一點兒都不難看,挺清秀可愛的。

後來,班導師私下告知,阿軒患輕度亞斯伯格症,呼吸道的迫促感應是心理因素。

我不願自己一廂情願的關心適得其反,僅對男孩保持友善距離,肯定他天馬行空的狂想。阿軒的文字世界中,創造一條銀河鐵道,無數船艦與機器衛兵。〈暑期記趣〉、〈校外教學〉、〈鄉村之旅〉,這些罐頭式的作文題目都能變造為科幻星際聖戰,拯救對象不是公主,是遭外星人綁架的外婆。

關於外婆的插畫,阿軒深深刻劃出兩道法令紋,酷似戴上假髮的小丸子爺爺友藏。其他家庭成員一律點上芝麻似的黑眼珠,象徵性地撇幾根毛髮,像他最喜歡的凱蒂貓,有眼有耳無嘴,呆萌沉默。

隨庚子年到來,全班都戴上口罩,包括我。

阿軒外婆開始送飯,我在補習班門口見過幾回,花白馬尾,半面包覆露出瞇瞇雙眼,頗為慈藹,她或許也把我當作孫子一輩吧?相互點頭致意,我們並不交談。上課時,藏匿面具之下,孩子們表情不易辨識,身體的騷動倒更鮮活了,隨口一句閒話,也能引起一陣波浪似的翻仰,因口罩而不清的語音,反而成為戳中笑點的小刺。

「老師,你變帥了!」當然,半張臉都遮住了。這次,不只阿軒,整個教室都充滿笑聲,隔著一層薄薄纖維,我們更貼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