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台灣第一位婦產專科無國界醫師在阿富汗：產房就是母親一腳踩在地獄一腳踩在天堂的所在
根據統計，阿富汗是世界上生產死亡率最高的國家之一，也因為資源匱乏導致小生命一個又一個消逝。（圖片來源／contato1034＠Pixabay）
連年的戰爭使民生凋敝、醫療資源匱乏，女性和小孩更是弱勢中的弱勢，根據統計，阿富汗是世界上生產死亡率最高的國家之一，而且很多女性在家生產，死了便就地掩埋，因此死亡黑數可能還比官方統計數字更高，這也是「無國界醫生」為什麼要在當地設立母嬰親善醫院，協助生產，挽救孕婦生命的原因。
前文提過，阿富汗霍斯特母嬰醫院每年接生兩萬多個嬰兒（2017年KMH生產人次22856人），相當於一整個臺北市的生產全集中在同一個醫院（108年臺北市出生人數為21468人），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產婦來到KMH醫院，在門口經過安檢後，可以由一位女性家屬陪產，男性家屬就待在門口專為男性家屬準備的等候室中休息。經過助產士檢傷分類，沒有狀況的順產婦就在大待產室待產；有出血、早期破水、子癇前症等需嚴密觀察的病患，則在小待產室嚴密監控。在產房或手術室自然或剖腹生產完，會在住院病房觀察，等新生兒完成疫苗注射，產婦狀況穩定後就可以出院了。所有住院生產，甚至病患和陪病家屬的伙食全都免費，這些經費都是來自於全球善心人士的小額捐款，匯集於此來幫助這些弱勢的女性。
這裡的產房一天要生六十至七十個寶寶，醫院走廊上擠滿了搖搖晃晃的孕婦和陪伴家屬，不時見到因子宮收縮陣痛蹲在牆邊哀號的產婦，走路通過時都要特別小心，地上可能隨時有一灘血或羊水，讓你「走進產房滑一跤」。產房中一字排開的五、六個產婦，又哭又叫的同時用力想把寶寶擠出來，加上又有三、四個剛出生嬰兒啼哭的聲音，產房就是母親一腳踩在地獄，一腳踩在天堂的所在啊！
早上八點所有的醫師和助產士會做巡房，掌握當日病患的狀況。這天早上看到一個孕婦，因為懷孕二十六週又有嚴重的妊娠高血壓，這個疾病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把孩子生出來，否則母親的血壓會越來越高，造成癲癇、腦出血、肝腎衰竭，甚至失去生命，因此我們馬上進行評估準備幫她引產，當助產士把蓋在病患身上的被褥掀開時，我驚訝地發現她的雙腿只剩兩截大腿，膝蓋和膝蓋以下是沒有的！
阿富汗連年戰爭，游擊隊為了給敵人出其不意的攻擊，在各地埋了許多地雷，因此平民百姓（尤其是兒童）經常誤踩地雷，輕則失去雙腳，重則失去生命。這個產婦第一胎懷孕八個月，下田耕種卻誤踩地雷，雖然幸運撿回一命，但她的第一個孩子和雙腳就這樣沒了，現在第二胎，卻又不幸產生重度的妊娠高血壓。
為避免高血壓的狀況惡化，危及母親的性命，只好犧牲胎兒幫她引產，這裡的醫療狀況窘迫，缺乏保溫箱和新生兒加護病房，因此二十六週的早產兒是無法存活的，引產後的胎兒終將因發育不良而死亡。
通過翻譯告訴她這個痛苦決定的時候，也許她的一生已經歷過太多的苦難，失去過太多的東西，沒有嚎啕大哭或任何戲劇性的反應，失去雙腿的女士只是垂下眼簾側過臉，用手拉過頭巾蓋在口鼻上，眼淚從她的眼角慢慢地滲出，靜靜地滴在她隆起的肚子和無緣的孩子上……
十五歲的他，為媽媽捺下手術同意書
查房到一半，走廊頂的紅色警示燈開始旋轉，並發出刺耳的鳴叫聲。這表示前門檢傷處有重病緊急病患，提醒醫護人員向門口集合，準備應戰。
護理師用輪椅推進來一位臉色蒼白的病患，這位病患凌晨在家附近助產所自然生產後，一直出血不止。半夜當地民眾不會移動，除了沒有交通工具外，也怕被政府軍或恐怖分子槍擊、綁架或踩到地雷，等好不容易天亮被送到醫院來，已經瀕臨休克狀態。
超音波顯示子宮旁有一大團血塊和液體，強烈懷疑有子宮破裂的可能。子宮就好像一個購物袋，如果擺入很重的物品，重複拉扯使用，最終會破裂。
在婦產科蒐集病患病史時，常會問 G 幾 P 幾，G（Gravidity）是指曾經懷孕過幾次，即為生產、流產、死產全部加總的次數，P（Parity）是指真正生產幾次，在臺灣病人大多 G2P2（懷孕兩次生兩次）。在阿富汗這裡，G9P8 所在多有。這個婦女就是在生她第十一個孩子的時候，出現了這個要命的合併症。
醫生兵分兩路，一位帶領護理師幫病患做緊急手術前的準備，我則帶著翻譯衝到門口，傳喚家屬解釋病情，並簽立手術同意書。廣播後來到面前的，是一個年約十五、十六歲的青少年男孩，臉上髒髒的還有著淚水流下的痕跡，這是病人的二兒子，病人的先生和大兒子在喀布爾做工賺錢。阿富汗連年戰亂，經濟萎靡，在鄉下種田很難養活一大家子，許多家庭中的男主人都到大城市工作賺錢。
當我向這個男孩說明他母親須緊急手術，不然有性命危險後，看到他又哭了出來，雖然不忍，但為了取得同意，搶時間救命，只好請翻譯逼著他趕快連絡父親，只見到他顫抖著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泛黃破爛的紙條，上面寫著父親打工處工頭的聯絡電話；翻譯馬上打過去連絡病患先生，解釋病情後，讓父子倆說話。然後十五歲的少年，用大拇指在他完全看不懂的手術同意書上捺下指紋（當地有許多文盲），讓醫生可以下刀救人。
緊急手術中，發現子宮右後側整個從圓韌帶裂開到陰道，形成一個約十五公分的大傷口，緊急切除子宮後終於止住出血，輸血後狀況穩定，因為輸血量太大，血庫庫存不夠，醫院還特別派人到清真寺廣播籌措血源。
生產事故是落後國家和低資源區域婦女死亡的主因，「生贏雞酒香，生輸四塊板」的臺灣諺語，在這裡成為每個產婦血淋淋的殘酷試煉。這個病人如果沒有 KMH醫院的存在，必死無疑，她前面十一個孩子（包括剛出生的寶寶）都會成為孤兒，而捺指紋的哭泣少年，也必須一夜長大，獨力照顧弟妹和小嬰兒，在亂世中掙扎求生。
令人寬慰的是，我們的努力，扭轉了這樣悲劇的發生。
消逝在汪洋中的小生命
這天早上有一位從當地診所轉介過來，三十二週羊水過多的病患。
羊水過多導致她喘不過氣來，再加上子宮收縮頻繁，因而前來治療。孕婦的肚皮透明發亮，就像一個快要脹破的水球，超音波看起來胎兒好像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中，還好胎兒本身大致上結構正常。
這位媽咪前面曾經生過五胎，只有一胎存活，其他兩胎是先天性心臟病出生不久就死亡，另外兩胎也是羊水過多胎死腹中。當地的檢查只能做簡單的測驗，我們只知道媽咪沒有地中海貧血或 Rh陰性，也沒有糖尿病，雖然懷疑是染色體或基因的問題，可是當地沒辦法做這方面的檢查。病人已接受兩劑催熟胎肺的類固醇針劑，所以我們決定不再安胎，讓病患生產。
產程進展還算順利，但到了子宮頸開七公分的時候，突然出現胎心減緩、胎兒窘迫的情形，在我們給予孕婦及胎兒一些支持療法後，寶寶的心跳暫時恢復正常，但是過一個小時後，當子宮開到九公分，護理師再去測胎心（這裡沒有連續胎心監測器，都是靠待產室的護理師每小時用杜普勒測胎心一次），已經測不到心跳。
這一個寶寶就在我們眼前消逝了……
在臺灣也許我們可以剖腹挽救這個寶寶的生命，也許我們可以做羊膜穿刺基因檢測找出問題所在，也許我們可以用試管嬰兒（In Vitro Fertilization, IVF）搭配植入前胚胎基因篩檢（Preimplantation Genetic Screening, PGS）選擇健康的胚胎植入，但在這裡，我們只能看著病人一次又一次懷孕，一次又一次失敗，小小生命在我們眼前一個又一個消逝……
內容來源：《我的戰場在產房：無國界醫生在阿富汗、伊拉克迎接新生命的熱血救援記事》大塊文化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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