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康乳酪與蛋糕

那一夜我們離開月子中心,到對面的咖啡館,他為我點了分司康,熱騰、飽滿、單純之味,附兩種醬,一為蔓越莓果一為甜奶油。

我們被安排在雙人座的位置上,桌面稍嫌低些,仿皮革的小沙發坐起來欠缺舒適感,雙腿些許侷促。

那時我晉升為產後婦女,環顧四周,裸裎的鋼筋全塗裝成黑,高掛的電扇,冷氣的闊嘴張得相當大,汩汩的風搧翅而來,人聲沸騰。但沸騰的是他們,我感受到的卻是冷氣風涼,它們在我的髮絲間持續掀撥,我的太陽穴陣痛,襲擊腦門,我像是被罩在玻璃瓶中的花卉,頓覺人聲離我遠去,莫名的孤獨感。

尚未懷孕時,我們觀影屍速列車,電影一登台,票房就轟轟烈烈殺得人們荷包見血。

我們就座,電影開播後滿場尖叫、畫面血腥,然而我開始無法專注了,因為鼻塞,因為喉嚨乾癢如千萬隻蛆交錯鑽蝕,這感冒已持續兩周,身體疲態,更換了兩位醫師,止了咳的,藥效卻抵擋不住鼻涕直流,止了鼻涕的,咳嗽卻無止境地蔓延。我在受苦。

然而螢幕聲光映現他的臉龐時,我看見爍熠的滿足歡顏,那時我思考了些許問題:我為何不說受苦中?我為何只體貼他出於好意,而未曾感受自己?

然而他看到我嗎?

邊觀影邊擤鼻涕,忍住咳嗽數小時,我們走出電影院,喪屍奇形怪貌、血牙大口、運動員的彈跳力、參孫似的臂壯胸魁,都一再打擾我的平靜,我總在電梯門開啟的剎那想像他們竄出咬嚙我。如此一周之久。

我突然思索起愛的形貌,又責備自己偽裝堅強,內核脆弱需要護衛,卻總是鋼鐵現身,何以如此。

眼前這分司康,我塗抹奶油,奶油與司康交融,但產後的我被高高在上的冷氣吹拂得頭殼位移,我緘口未曾吐露,只是默默咀嚼,想從中撈取過往的蜜。

後來我們轉住另一間月子中心。稍早它們談過,對方問了兩個問題:妳老婆是否感冒?妳孩子是否感冒?他如實回答,說是輕微。

我在孕期末尾因為厭熱,常坐在冷氣底下讓風直吹,久了,就喉嚨發癢,但無論在醫院或在月子中心,他們都未曾將我和孩子隔離,我能親餵懷抱中的嬰孩,能想見他就見他,我的孩子也未曾因此被診斷需要服藥。

但我們轉到新的月子中心後,在量測體溫、檢驗母子咽喉後,他們斷定我與孩子皆感冒,後者得由他們全權照護。

因為是頭胎,我對孩子充滿眷戀之情,恨不得每天懷抱他逗弄他,然而如今卻只能在螢幕中遙望他,才能看見孩子熟睡的神情、偶爾閃逝的微笑。

我認識的朋友說住月子中心是在度假,成天在冷氣房,產婦只需休養,三餐多樣化,吃剩的伴侶也能飽餐一頓,有些人在其間完成論文,有些人聽新手媽媽講座、享受洗髮SPA,但我無意如此,因為我想念孩子。

在月子中心我不快樂,他擔心我染上產後憂鬱症,為了消解我的悲傷,我們找了天去咖啡店吃甜點。那時我選了胴體扎實白淨,口感鏗鏘有調的乳酪蛋糕,切片、三角體型,上下由酥皮包覆,吃一口,我彷彿置身天堂。他見我臉上如鍍膜金,也跟著顯露幸福的笑靨,但那是後續恐怖事件中一小搓美滿的光影罷了。

因為此後,我哺餵的雙乳,那左乳原本汩流的乳汁,突然有天禁絕阻塞。

初始,乳心左下方有硬塊感,他們說乳汁凝固其中,衝塞乳腺,以至於耗費手力,機器罩頂強力吸吮,它依舊頑固在乳房裡膨脹。硬塊如石堆疊逐步成塊壘,我們有些束手無策。

後來,護理人員說乳酪蛋糕是罪魁禍首,我的口腹之慾踩到地雷,事後回想,怎可歸咎一塊甜點,吃斯康佐奶油就安然無恙?根源會不會是我的鬱鬱不樂?

那陣子他一有空便陪我就醫,我們乘坐計程車到市中心的診所。女醫師聽完後力勸我們離開月子中心,怎可讓母親無法懷抱稚兒,但我們是新手父母,又不願麻煩雙方家長,且返家後我得一人獨力照顧,衡量能力,我交出膽怯的答案。日後,我們也嘗試網路上乳腺癌的偏方,但都未解除困境。

月子中心的護理人員用心為我護理,但解得短暫的半夜之痛,卻無法持續消解我數晚依然塞奶的驚恐,那時她們也曾用消毒燒灼後的針挑起我乳間的小白塊,彷彿鯀的治水、大禹的疏通聯手醫治。那陣子,送餐人員敲門,開心地向我問好,並說恭喜產子,好好休養與用餐時,窗簾緊閉,逼近昏暗如煉獄般的寢室,大約讓送餐者想像不到粉紅色的窗簾竟然灰得如此哀傷歷歷。看見的是一縷魂,而非一個喜字。

護理人員也讓我看了乳腺癌最終的走勢。只見片中產後婦女的眉頭深鎖,在病床上猶如祭祀前待宰的豬隻,我似乎聽見他們心中的哀號,恐懼朝我不斷警醒重擊。

乳房的「韻事」—這曾經嬌媚之物,婀娜或母性的,如今腫脹成焰,熾燙如一顆我極力想甩去的肉瘤,真是諷刺至極。後來,他忙碌工作,其餘殘局我得自己收拾。

幸得妹妹給了乳房醫療的工作坊,遠在板橋,我於是一周兩次拿著他慷慨給予的金錢,搭高鐵、捷運直達院所。

猶記前往高鐵的路上手機傳來朋友到吳哥窟旅行的照片,她站在盤結曲屈的樹體前,葉影投遞的閒涼籠罩她沉靜的臉龐,她說與丈夫來此快樂遊玩,感謝我的推薦,我回得歡欣,掩蓋憂愁。

抵達車站,寬廣的商店街,兩側是連綿的商店與熱食,人群往來,笑聲滿布但我絲毫無感。前往院所的路上總會經過一間麵包店,自從乳房發出警訊後,那些糖與油便從我的生活撤離。

我望向櫥窗內擺置整齊的德國領結麵包、法式長棍,以及無數以健康為名製成如囊橐的雜糧麵包,內心沉悶。然而若時間寬裕,我仍會走進麵包店,在那滿眼的麵包與甜點前垂涎。

後來離開月子中心,我在育兒的勞苦中身心逐漸崩毀,對愛情與婚姻重又詮釋。此後我與他再不曾一起吃過甜點,為了身體健康對甜點也膩了些,偶爾淺嚐輒止,但終有免疫護體。

追索與甜點互動的往事,似乎也勾連我生命的點滴,如今仍會迷戀的除古早味蛋糕,別無其他,因為那是父親的最愛,也是我童年的回憶,也許經歷風浪,才明白那是愛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