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現場施明德】美麗島事件蒙難者的證詞

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施明德被以叛亂罪嫌懸賞。(翻攝畫面)
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施明德被以叛亂罪嫌懸賞。(翻攝畫面)

本人於1962年6月16日被捕,1964年4月1日被判處無期徒刑。蔣介石過世後,經減刑為15年,於1977年6月16日出獄。年輕時代反抗強權與切身蒙難的經驗使我對於「白色恐怖」有異於一般人的深刻理解與敏感度。

1977年出獄後,我並沒有被打倒、墮落、摧毀,我不像很多出獄的政治犯那樣,淪為乖乖牌的順民或掌權者的眼線,我繼續為反對蔣家獨裁統治,為結束台灣四百年來的外來殖民地命運而奮鬥。那是一個「匪諜就在你身邊」的標語橫行的時代,但是做為一個被囚禁了15年的政治犯,我深切知道「特務一定在你身邊」才是事實。雖然我找不到一張具體的文字證據,但切身的經驗證實不論牢中牢外,都充斥著特務,否則那個時代就不配叫做白色特務統治時代。近年、近日出土的檔案皆都一一佐證了我當時敏銳的判斷力,證實了我當時的懷疑都為真,檔案將只會證實有更多臥底特務浮現,更令人驚訝的抓耙子出現,遠多於當時人們的懷疑與想像。

我在美麗島時代(1978至1979)因為擔任美麗島政團的總幹事,即現代慣稱的黨祕書長,我有機會接觸太多特殊人士,包括雷震案的辯護律師梁肅戎。在第一次見面時我讚美他,當時敢於擔任雷震的辯護律師的勇氣。他卻直截了當地說:「我哪裡敢,是蔣介石親自指派我去幹的…」

江鵬堅在來日無多時,將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施明德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送還,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施明德提供)
江鵬堅在來日無多時,將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施明德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送還,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施明德提供)

當我再次被捕時(1980年),我立刻意識到,我們的辯護律師也絕對是蔣經國所掌握的人,絕對不可能是所謂「真正」的、正常的辯護律師。基於過去15年的受難經驗,基於對時代真實的認識,所以我在美麗島軍法大審中,我的作戰策略與所有的被告有很重大的不同。我只想從律師處得知外界「真實」狀況,以利我做判斷,但我絕不透露自己的訴訟策略及辯護內容,也不回答律師的提問。我對美麗島辯護律師是國民黨安排的特務一事,深信不疑。這項認知早在美麗島軍法大審審理之前,我就已形成心證。

美麗島事件我又再一次被判處無期徒刑。往後的人生,無論在獄中(1980至1990年),或獄外,我就如看戲一般,觀察著這些辯護律師展開他們的「從政」生涯,看著他們熱衷選舉,看著他們在我無限期絕食時,不敢宣布組黨,又在我已說服許信良在海外組成「台灣民主黨」遷黨回台時,在蔣經國授意下快速宣布成立「民主進步黨」,以阻止許信良等人的「台灣民主黨」返台。

江鵬堅在來日無多時,將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施明德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送還,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施明德提供)
江鵬堅在來日無多時,將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施明德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送還,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施明德提供)

2000年6月25至27日我應美國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及金融家索羅斯所創設的巴特里基金會(Stefan Batory Foundation)之邀,前往波蘭首都華沙參加第一屆「世界民主論壇」(World Forum on Democracy),許信良也在,我們在飯店吃早餐時坐在一起,突然間許主席問我,陳水扁為什麼一當選就提名特務頭子王昇作有給職國策顧問?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對許信良說:美麗島辯護律師中,不應該問誰是特務?應該問誰不是特務?

我一生從1962年就開始與各式各樣的特務周旋至今,特務之所以令人嫌惡,正是因為他們混在我們之中,討論時常常比別人急進,即是米蘭昆德拉説的「贗品總是比真品極端」。而當時你又無法揭發他們;而且他們被揭發之後,他們耍賴、矢口否認、反過來還會吼叫「證據拿出來!」他們栽贓別人的本事與嘴臉,是如此令人難以招架,因為他們不要臉、無恥、下流的程度,是筆墨難以形容的。

但我一生也遇過多次臥底特務本人向我坦承,有些人當下就透露,有些人是等事過境遷之後,在牢中有,牢外也有。牢中特務向我自白,因為他們是社會所陌生的可憐人,我就不談了。我舉最知名的告白者,就是和謝長廷配合演出「民進黨建黨」那一橋段,並被安排為「創黨主席」的江鵬堅

江鵬堅在來日無多時,將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施明德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送還,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施明德提供)
江鵬堅在來日無多時,將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施明德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送還,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施明德提供)

江鵬堅在2000年某日,他罹患胰臟癌知道自己不久於世,特別約我在陳菊開設的「菊之鄉」日本料理小酌。當晚他一直婉拒一些碰見的認識的民進黨人走進我們的包廂,只有我們兩人對飲。江鵬堅是酒量好又豪爽的人,與一般律師的拘謹不太一樣。幾杯下肚,他似乎才有勇氣說出他人生的另一個祕密身分。

他握住我的手,「Nori,從軍法大審看你像條漢子,所以你坐牢我還會常常去探視。尤其,你一生受苦如此深,但是你擔任黨主席卻會為了台灣,提倡大和解。令人尊敬、佩服。所以今天才特別單獨約你一個人,我要向你告白。我覺得我只有這樣,我的一生才會變得心安理得。」

然後,他告訴我,他出身調查局的身分,奉命擔任美麗島大審的律師,然後,負責監視我的藝術家大哥施明正。但是,他竟然跟我的大哥變成真正的好朋友。他說,他沒有提供任何不利於施明正的報告。

江鵬堅在來日無多時,將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施明德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送還,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施明德提供)
江鵬堅在來日無多時,將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施明德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送還,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施明德提供)

然後,他說,黨外政客雖然也有自私自利的,但是大多數人都在為理想奮鬥,他說,這段人生才是他最快樂的人生。

他告訴我,來日無多了,他手中有調查局命令他監視施明正時,交給他工作用的相關資料。他會叫人送到我的辦公室。那些是你的東西,本來就該還你。這些年來,我曾想過還給你,但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來由,就擱著,也曾想過神不知鬼不覺地燒掉算了,但覺良心不安。

我告訴他,他的告白,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從大審看到他們這一群我完全陌生的律師,我就想到梁肅戎,我就認定在白色恐怖時代,公開的軍法大審,又是國際媒體關注的大案,律師怎麼會是被告自己選的?怎麼可能不是被安排的?

江鵬堅突然插話:「你在法庭主張人民有合法顛覆政府的權利。你的律師起來反對你,你跟他爭辯,那是法庭上少見的案例。被告和自己的律師對抗,但是你說得好。你說得對。」

他雖然已經打開心胸,但對其他律師的身分,他並不主動表達。我們談到那個時代,特務機構那麼多,調查局、警總、國安局都各有安排自己的特務好搜集情報。江鵬堅才說,陳水扁、蘇貞昌和警備總部比較密切(江鵬堅用「比較密切」的字眼),謝長廷和我屬於調查局。謝長廷不知道自我約束,什麼都要,第一次民選總統,他還透過調查局的力量爭取到副總統候選人的位置。他有什麼資格?

我告訴他,那個時候我正是民進黨主席,當彭明敏主動先告訴我,他要提名謝長廷當副手,我問彭:「你對謝長廷瞭解多少?」他說有些有力人士都推薦謝長廷。我曾問彭,為什麼不考慮對民主運動更有貢獻的人做副手?彭支吾其詞。但是依據黨章規定,副總統是由總統提名人推薦的。權力在彭明敏,不在我黨主席,我就不方便再說。

施明德指出,民進黨創黨黨主席江鵬堅(圖)過世前,親自向他坦承出身調查局的身分。(翻攝維基百科)
施明德指出,民進黨創黨黨主席江鵬堅(圖)過世前,親自向他坦承出身調查局的身分。(翻攝維基百科)

其他的律師還有誰是特務?我不好意思逼問,我不想變成打聽消息的人。這是我的習性。我深信真相總有曝露的一天。

然後,我們又談到建黨和他擔任首屆主席的事。江鵬堅說,他知道我因江南命案無限期絕食,國民黨很怕我死掉會出亂子,所以一方面對我強制灌食,一方面派梁肅戎等人跟我溝通,他知道蔣經國已經讓步,將要開放黨禁、報禁、解除戒嚴的事。

「組黨和我擔任首屆主席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演一場圓山飯店創黨的戲。Nori,你知道,國民黨的特務系統那麼多,如何保密到完全沒有特務系統知道?不可能的嘛。沒有蔣經國事先授意,再怎麼保密都不可能。沒有蔣經國同意,即使組成了,事後還是會捉人的。就像當年捉你們一樣。」

我問:「事先你也知道?」

「當然。地點選在圓山飯店,本來就不可能保密的地點。謝長廷事後把組黨說成像間諜片,這是他的作風。但,蔣經國一個人都沒有抓,不就說明了真相是什麼了?」

「我在牢中絕食,來溝通的人,早已告訴我,我的要求,很快就會變成事實。」我說。

至於為什麼是江鵬堅當首屆主席?而不是律師群中當時最突出的尤清?也不是老黨外的費希平、康寧祥?江鵬堅承認:「這涉及到情報系統的較量,調查局占了上風。否則,我那有本事選贏費希平、康寧祥?」

那是一個交心的夜晚,有點像向神父告解的氣氛,但是也常常點到為止。

最後,江鵬堅說:「我走了以後,Nori,你看狀況替我向社會表達我今天的誠懇。我真正有朋友都是參加黨外運動以後,Nori,我沒有害過一個黨外人士。」那一夜,江鵬堅反覆多次陳述他沒有害過人。他似乎很在乎這點。我相信了。

之後不久,他真的叫人送來只有特務機關才能搜集到的幾箱各類我當年寫的或身邊擁有的大小資料給我,小到連康水木議員的停車繳費單都有!此事,我回家後當然告訴妻子陳嘉君。江鵬堅走後,我偶爾會在親友中談到此事,並稱讚江鵬堅懂得在人生最後時刻的誠懇。在那個時代,人常常主動或被動變成特務以求生存。

直到前年(2021年)黃國書抓耙子事件發生。知道江鵬堅向我告白的林忠正教授對媒體洩露此事,某天早上我才被動公開承認此事,並稱讚了江鵬堅,有當時的媒體報導為證。最初我並沒有提到謝長廷及其他人。但是駐日代表的謝長廷主動跳出來「證明」江鵬堅不是特務!

我才公開反駁:「謝長廷,如果你不是特務,你憑什麼能證明江鵬堅不是特務!何況,江鵬堅在那個告白夜,已經告訴我,你也是特務。」

我不引蛇,蛇自出洞。

這場官司就是從此開啟的。

我的妻子嘉君從法國留學回來就一直熱衷於歷史研究,白色恐怖時代的特務統治脈絡是她的研究主題。所以,當她得知江鵬堅送來幾箱我的資料異常興奮,經常說起這批資料有多珍貴。有一天,我進辦公室看到整理好的成冊的資料檔案,貼著「江鵬堅捐贈史料」,心裡很不是滋味,回家後我再度提醒妻子不要告訴助理們,這批資料的由來,以及江鵬堅生前向我告白的事。我再度囑咐她,暫時都不要對外說。

江鵬堅過世後那幾年,是陳水扁的第一任期,我一直在觀察他到底處不處理白色恐怖時的「真相與和解」。我也曾當面向他請求「紀念為台灣獨立犧牲的泰源革命五烈士」,他當面口頭上都說好好好,卻都不了了之。我對陳水扁政權非常失望,台灣人終於執政,卻是這樣不像樣的態度。這種不滿,我常常私下與媒體朋友餐敘時,會宣洩。

針對妻子陳嘉君(左)指駐日代表謝長廷曾是調查局特務,遭謝提告求償80萬元,施明德(右)認為「真相,不容掩耳盜鈴」。(翻攝陳嘉君臉書)
針對妻子陳嘉君(左)指駐日代表謝長廷曾是調查局特務,遭謝提告求償80萬元,施明德(右)認為「真相,不容掩耳盜鈴」。(翻攝陳嘉君臉書)

2006年紅衫軍反貪倒扁,當我正在凱達格蘭大道上靜坐時,我的副總指揮許博允先生告訴我,他圍棋社的棋友是前調查局副局長高明輝,他有一些話想對施太太說,如果我同意的話,我說好,請嘉君去一趟。會面之後,嘉君對我說,高明輝先生主要是要鼓舞她,怕她被陳水扁的爪牙謾罵、譏笑和侮辱擊垮。但他同時陳述了二段親身經歷,對她研究歷史非常有意義,其一是關於1975年謝東閔郵包爆炸案王幸男,另外是關於1982年蔣經國很滿意他們自己的人謝長廷表現很好,請阮成章局長發獎賞20萬元,阮成章要高明輝準備錢,約謝長廷到招待所吃早餐。因為嘉君和我都已經從江鵬堅那裡,知道了謝長廷也是調查局的人,所以並不驚訝。

2008年,紅衫軍運動告一段落,我請助理約高明輝先生晚餐,禮貌上謝謝他。晚餐時,他當面又重述了一次他曾對我太太說過的親身經歷。

2010年,我和妻子從新聞報導上知道高明輝先生在地檢署具結作證,內容就是他對我們所陳述的:調查局長阮成章發給謝長廷20萬元獎金的親身經歷。我是非常激動的。節目上,我看到友人姚立明也在場,還打電話問了他作證的細節,了解到現場還有邱毅、許榮棋和謝育男,而作證內容絲毫不差。

謝長廷是調查局特務,並且接受調查局長20萬元獎金,是眾所皆知的。只有謝長廷自己把當特務一事,當做「醜事」、「惡事」才努力在掩蓋,否認!

施明德在證詞中直指,「莫非謝長廷你當特務時真的害了不少人,自己良心不安,才會條件反射地努力要汙名化『特務』這個國家官職。」(施明德提供)
施明德在證詞中直指,「莫非謝長廷你當特務時真的害了不少人,自己良心不安,才會條件反射地努力要汙名化『特務』這個國家官職。」(施明德提供)

這兩年,我的老友陳明通當國安局局長,他請我等吃飯時,我常常會當著其他客人當面說:「阿通,你當特務頭子了!」陳明通都是高高興興的笑納。法庭可以問問陳明通前局長。

說人特務怎麼會有損人格?哪個國家沒有特務?台北迄今還有條「雨農路」,就是紀念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的路。

莫非謝長廷你當特務時真的害了不少人,自己良心不安,才會條件反射地努力要汙名化「特務」這個國家官職。

以上是本人為111年度第40號事件作證,係據實陳述,並無匿、飾、增、減,如有虛偽陳述,願受偽證之處罰,謹此具結。

此致 臺灣士林地方法院民事庭

證人:施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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