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花半開

一跨入廳堂,幽微熟悉的含笑花香滲入鼻腔,同時捲起心海中悲喜摻和的相思潮。

映入記憶中的是端坐的祖母,一身閩南傳統粗布女裝,梳得光滑亮潔的鮑魚頭,套著髮網,插著兩朵鵝黃半開的含笑花,衝著我文文的笑著。祖母總是這般含著笑意叫我起床上學,而我就在含笑花甜香的擁抱中,開啟一天的生活

含笑花是記憶中祖母的花,兒時家中物質困窘,她依然日日年年一身淡潔的裝扮。即使生活再困頓,也從未怨天怨地,淡然的臉龐只道是日常。

當時父母忙於賺取生活所需,五歲的我便與祖母照顧弟妹,協助家務瑣事。祖母待我極好,家中養些許蛋雞,她一拾得下蛋便喚我張口,將還溫熱的蛋敲開,生生打入我口中,滑過喉嚨直入胃中。這專屬於我的寵溺,不知羨煞多少村中女孩。

祖母一年四季活力十足,恰似四季開花的含笑。她總是親力親為,一手操辦四季節氣美食——新春甜鹹粿糕、年十五的元宵、端午的月桃粽、冬至鹹甜湯圓都是她的拿手絕活,全家翹首盼望的鄉味。最懷念的當屬端午節時香蕉葉包裹的鹼粽,祖母用香蕉葉蒸煮鹼粽時,甜粽與蕉葉兩股香氣交織成一股濃郁的幸福。放涼的鹼粽淋上她親自熬煮的糖漿,顧不上吃食時的黏牙,孩童的我們依然爭著搶食。

長大些我才知道阿嬤嫁入方家已是二婚,且兩任丈夫竟皆早亡。嫁入方家二度喪夫的她尚有嗷嗷待哺的四位孩兒,年輕少艾的她是如何日夜煎心熬身,令人不忍想像。母親的描繪中,祖母靠養豬崽販賣,加上父親十歲左右便開始蔬果魚肉買賣,每有餘錢便購入幾塊磚,多年後竹屋終能翻修成磚瓦屋,供全家安居。據聞阿嬤也曾忍不住一時飢餓,偷偷採食供豬食用的豬菜葉。但無論經濟如何窘迫,祖母從未含糊她的妝容,屋角含笑花日日綻放,她也日日更換插在髮髻的含笑花。

平素無事,祖母最愛坐在竹椅上,聽著廣播電台的說唱民間故事,她最愛的是禹舜大孝的傳說,散發一股善念的忠孝仁義,總能讓她聽得脣角微微上揚。

含笑花不如牡丹的富貴,不若玫瑰的繽紛,濃不過玉蘭花的嗆,也欠缺菊花、桂花入飲食中的機會。含笑花只能半開,每朵半開含笑花的生命周期是撐不過兩日的,所以祖母要天天插戴鮮甜的含笑花。半開的含笑花和阿嬤的生命冥冥中有著絲絲縷縷的牽連。兩次年輕喪偶是春青僅過一半便被生存壓力鎖住了。一個無恆財無地可耕的寡母,加上撫育稚兒的重擔,竟也苦毅地活下來,直到孩子各自開創事業,才得以喘口氣。

而後,當我大學聯考順利錄取成為師範生,村長鄉長紛紛到家中貼紅榜放鞭炮慶賀時,接受村人親友道賀的祖母眉開眼笑,鬢邊的含笑花香感覺特別濃郁。之後家中由租田到擁有田地,原本祖母該開始享福了,父親卻不幸在四十五歲時罹病逝去。在父親出殯那日,哭紅腫眼哀悽的她,提起椎心斷腸的身軀,拿竹鞭撻棺木號哭父親早逝的不孝。家中走了支撐的大樹,只留淒慘哀寒。家人壓抑恆慟不敢血啼,祖母髮髻也不再有含笑花,再不久她竟中風癱了,兩年後隨著父親而去,享壽七十。

祖母逝後家中無人照管含笑花,不知何時院裡的含笑花樹也悄然消失。直至年前退休才在老家重新嗅著鮮妍含笑花香。原來是母親又栽種起含笑花樹,只是不再取花佩戴,而是用以供奉祖先牌位。含笑花香瀰漫廳堂,依稀在淡雅香氣中祖母猶在,端坐其間笑吟吟地看守這個她建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