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本的歷史:從《源氏物語》誕生的平安時代到出版文化繁榮發展的江戶時代

「和本」是有史以來到明治初期,誕生於日本的所有書籍的總稱。在古舊書領域,據說和本至今仍是「現役」。在東京神田神保町的舊書街,別說數百年前的古書,就連1300年前奈良時代的手抄經書也有陳列銷售。橋口侯之介是老店誠心堂書店店主,也是著名的和本研究者。本篇將和他一起以和本為線索,梳理日本出版文化的歷史。

《源氏物語》如今是名揚海外的日本文學經典,但據說在紫式部執筆的平安時代,它被視為「不入流」的書籍。我們就先以這本日本最古老的長篇小說為切入口,來探索日本圖書的歷史。

謄抄想讀的故事

奈良時代以後,佛教昌盛,日本製作了大量佛教經典。專司寫經的「經師」開始活躍,後來業務範圍擴展到了裝訂成書。平安時代中期,日本還學會了製造品質好又結實的紙張。佛教經典、歷史書、公卿日記等以漢文記載的「正式」書籍被製作成「卷物」,被細心保管了數百年甚至上千年。雖然寺社及其周圍也有木版印刷工坊,但技術並未廣泛傳播。

另一方面,「以往的『物語』即故事都是口口相傳,所以沒有寫成文字的意識」,橋口說,「平安時代,『物』也指『物怪』(妖怪),古人認為,通過出聲『說話講述』,可達到鎮壓冤魂的效果」。


橋口侯之介在東京神田神保町經營和本、書法書等,是誠心堂書店的第二代店主。1974年,昭和初期進入岳父創業的這家書店供職,1984年繼承了書店。主要著作有《和本鑒賞》(角川文庫)等(nippon.com攝影)

「將物語寫到書裡,這個意識萌芽於《源氏物語》成書的11世紀初,即平安時期中期。紫式部和清少納言等作者寫書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人閱讀。當時,讀者會抄寫內容,轉手或借給下一位讀者,由此傳播開去。」

當時對女性沒有必須使用漢文體書寫的規定,因此以《源氏物語》《枕草子》為代表的女性作品,用假名書寫,被視為不入流的「草」,裝訂成「冊子」,也稱「草紙」,而不是高級的「卷物」。

據《紫式部日記》記載,她找了幾位「能書家」(擅字之人)幫忙謄抄,再將紙張「綴集成冊」。


2019年發現的藤原定家抄本《源氏物語》的《若紫》。有一些校訂之處,一般認為是定家的手筆,京都市(時事)

「紫式部並不是一口氣寫完一部長篇,應該是一點點追加的,整本書的結構是故事系列。而讀者在傳抄的過程中也會出現錯誤,甚至有人隨意改變故事情節。因為沒有保留原本,所以沒法確認原文。紫式部之後又過了200年,到了鐮倉時代,(詩人、文學研究者)藤原定家展開校訂作業,最終確定了全54帖。」

追求「趣味性」的讀者群體擴大

平安時代後期,出現了關於古舊書交易的零星記載。據傳由能書家藤原行成手抄的《白樂天詩卷》卷末就有補充內容,提到這本書是藤原行成4代後的藤原定信從經師之妻「物賣女」手裡購入。也可窺見經師不止製作書籍,還經營書籍交易。

16世紀後半期葡萄牙傳教士們編撰的《日葡辭書》中就有「經師屋」的詞條,記載了他們在製作佛教經典的同時,也涉足印刷和圖書交易業務。

室町時代之後,「卷物」減少,線裝書逐漸成為主流。因應仁之亂(1467-1477年)而荒廢的京都,在豐臣秀吉手下復興,佛寺和神社周邊的「町眾」(商人、手工藝者等在當地運營自治共同體的人群)中,出現了主要交易古舊書的書店。

從安土桃山時代到江戶時代初期,活字印刷術傳入日本。此後,不僅印刷寺院版的佛經,還印刷《伊勢物語》等平假名書籍,這具有劃時代意義,但技術仍然有限。

「歐洲的活字印刷技術,只需使用26個字母排列組合便可完成,而漢字和假名等必須準備多達幾千個活字。隨著讀者群體的擴大,活字印刷越來越吃力,木版的優勢重新受到重視。不僅加印容易,而且木板結實,可使用數百年之久。隨著木版印刷的復興,以往只買賣古書的書店,也開始開設店鋪,涉足出版了。」

「在社會中孕育出閱讀文化,是17世紀最顯著的特徵。在此之前,做學問的人以僧侶和公卿貴族為主。到了江戶時代,武士階層開始向學,商人階層也逐漸壯大。這些人養成了閱讀習慣。閱讀內容不限於學術書籍,他們還通過木版書閱讀《源氏物語》《徒然草》等物語和散文,沉迷其中。」

「『說教節』等中世流浪群體傳承的口傳文學故事被寫成文字,製成書籍,被淨琉璃和歌舞伎吸收後,出版成戲劇劇本。江戶地區流行歌舞伎,關西地區流行淨琉璃,近松門左衛門創作出淨琉璃新作,書店也配合新作問世出版書籍,各種聯名活動開展得如火如荼。」

此外,《源氏物語》在平安時代屬於不入流的「草」,但經藤原定家校訂後,出現了各種注釋版本,升級為古典文學。


摘自《插画版源氏物语》(1654年)第5卷《若紫》(图片:椙山女学园大学数字图书馆)

「《源氏物語》後來甚至成為了商人和武士家小姐的陪嫁書籍。他們找書法家抄寫物語,施以華美裝訂,製成書籍。想要集齊54帖,不是大富之家,恐怕難以實現。平民則購買相對平價的木版書。書中必有插圖,各大插畫師競相繪製插圖。」

防盜措施和草紙的發達

江戶時代有兩種書店。一種是製作學術書籍、佛教相關硬核書籍的書店;另一種是面向大眾的平價書店。後者稱為「草紙屋」,在京都,草紙屋隨著淨琉璃書的出版而發展起來,在大坂(本文以江戶時期「大坂」來稱作現代的「大阪」),則是隨著井原西鶴的走紅而步入正軌。

京都和大坂商業出版發展繁榮,盜版和仿版開始氾濫。於是,書店老闆便聯名去奉行所交涉,請其取締盜版書籍,大坂、京都都獲批成立了「本屋仲間」(類似書店協會——譯註)。加入該組織後,書店將獲得出版和共用銷售管道的權利。出版,將木板印刷的權利稱為「板株」,可以在書店之間自由交易,為此還成立了交易所。

另一方面,名為「地本屋」的江戶草紙屋雖然涉足商業出版較晚,但也逐漸完成了自己的進化。最初多是面向兒童的書籍,但到了18世紀中期,江戶也出現了「本屋仲間」組織,之後面向成人的原創作品成為主流。這就是「黃表紙」領域,跟現在的漫畫類似,以繪畫為主,寫有登場人物的臺詞,還有類似劇本中舞臺指示的「詞書」。放到現在,大概是幾百日圓就能買到的定價。

「江戶時代,『草』文化發達,插科打諢和惡搞風格的富有趣味性的各種書籍也紛紛問世。這時的中心人物是蔦屋重三郎。喜多川歌麿和東洲齋寫樂等畫師,劇作者山東京傳等人都是他發掘的。蔦屋活躍的18世紀後半期,是江戶出版文化的巔峰期。」


1793年,茑屋发行了山东京传写的黄表纸《堪忍袋绪缔善玉》。图为去京传(左)家上门取书稿的茑屋重三郎(右)(图片:国立国会图书馆)

「草紙走俏,得益於日本人識字率的提升。這其中寺子屋(寺院設立的私塾——譯註)厥功甚偉。越到江戶後期,讀者群體覆蓋範圍越廣。」

「書店不止出版、銷售新書,也做古舊書生意,江戶時代,古舊書占比較高。」橋口介紹道,「因為幕臣和大名中逐漸出現了一批喜歡書籍的收藏家。古代的書籍更珍貴,更能賣上價,所以是門好生意。作為古舊書的集散地,板株交易所也成了古舊書市場」。

就像這樣,書店業態呈現多樣化發展。草紙書的人氣催生越來越多的租書店。據橋口介紹,有記載顯示1808年江戶有656家租書店。

逐漸消失的江戶書店

1868年,江戶幕府落幕,幕臣和大名們放出了大量書籍,舊書價格暴跌。這一現象引起了一些外國人的注意,他們從幕府末期到明治初期僑居日本,是日本通。英國外交官兼翻譯歐尼斯特·薩道義、東京帝國大學外教巴西爾·霍爾·張伯倫等被日本古典書籍吸引的外交官和「御雇外國人」大量抄底購入書籍。

根據法律,明治政府將古舊書和舊衣服、典當行等都分類為「古物」,將新書和古舊書分離。此外,出版也變成向內務省提交備案的備案制,不再發行板株。

「制度發生變化,新書向內務省備案,古舊書向員警備案。只要辦完手續,兩個行業都能經營。但是,政府逐漸強化對出版的監管,警察嚴查被盜書籍的銷贓,強化了對古舊書交易的管理。如此一來,書店很難兼顧新書經營和古舊書生意。」

「隨著活版印刷的普及,書籍形態的主流從日式裝訂變成西式裝訂,紙張也從和紙變成了洋紙。到了明治20(1887)年,木版和本驟減,西式活字書籍占壓倒優勢,從江戶時代經營至此的書店基本都選擇了關門大吉。」

學校教科書、雜誌的全國流通網確立起來,出版、新書銷售、圖書批發、舊書店都各自為陣,直到現在。

「現在,舊書店的生存策略是走專業化路線。神保町目前聚集了130家舊書店,從古典書籍到近代文藝、電影、漫畫、體育相關,就像圖書館分類分架那樣,各家都開始深挖細分領域。從某種意義來說,整條街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圖書館。」

橋口稱,和本的歷史中凝聚了日本人「對書的熱愛」。


1930年開業的誠心堂書店。它還是侯孝賢導演的電影《咖啡時間》(2003)的外景地(nippon.com攝影)

「例如,紫式部為了讓更多人閱讀,滿懷熱情地將《源氏物語》裝訂成小冊子。讀者們通過傳抄,讓故事不斷傳播,到了江戶時代,出現了精美裝訂的抄本和繪有插圖的木版書。另一方面,創意十足的草紙斬獲人氣,其中也出現了與如今的漫畫接近的圖書。現在都說年輕人越來越不愛看書了,其實在智慧手機上看電子書也是一種『閱讀』,有看完就扔的書,也有想一直放在手邊隨時翻閱的書。從這點上看,大概古今相同吧。我堅信日本人持續千年以上的閱讀愛好,本質是不會改變的。」

標題圖片:摘自十返舍一九的《的中地本問屋》(1802)。店頭擠滿了前來購買新書的讀者(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板倉君枝(nippon.com) [作者簡介]

曾供職於出版社、報社,現為nippon.com編輯部在職作者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