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馬森老師看電影

我的指導教授馬森老師(1932-2023)去年冬天於加拿大仙逝了。馬老師夫婦都是忠厚的人,怕給大家添麻煩,所以師母晚了一個月才對外公告訃聞。我在今年1月4日早上(台灣時間)收到email,內容簡短,如下:

同仁暨親友們:

誠萬分不捨的讓您知曉,我們敬愛的馬森於2023年12月3日凌晨安詳辭世。

謹遵馬森老師遺願,後事從簡,在家停靈三日,而後歸化自然。

延遲訃告,期能緩和悲慟,祈請諒解。

馬森遺孀秀玲敬輓

之後有一段日子,我只覺萬念俱灰,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如今又過了幾個月,漸漸能平靜回憶與老師相處的一切。

老師畢生從事文學創作、研究與教學,留下多部小說、劇作及論述。世人對他的印象,應該是小說家、劇作家及學者。然而在我心中,他還有另一種形象:電影人。

馬老師拍過的影片是否還存在?

說老師是「電影人」,而不委婉地說是「影評人」或「電影學者」,是因為他真的拍過電影。在他的影評集《電影 中國 夢》(1987年6月,時報)最後附錄了一篇〈馬森寫作及從事戲劇電影活動年表〉,有底下幾筆紀錄:

◎ 1960(民49)年:考取法國政府獎學金,赴法研究電影、戲劇。

◎ 1961(民50)年:入法國巴黎電影高級研究院(IDHEC)習導演。拍馬場訓練紀錄片、自行剪輯之。

◎ 1962(民51)年:執導《在咖啡館中》及左拉小說改編之《泰蕾沙.哈貢》片段,十六釐米短片。在巴黎電影收藏館飽覽世界名作。接受法國影劇雙棲導演海蒙.胡盧(Raymond Rouleau)演員訓練。

◎ 1963(民52)年:導演三十五釐自製影片《人生的禮物》。完成畢業論文《二次大戰後中國電影工業之發展》。修畢電影導演課程。

◎ 1964(民53)年:為瑞士電視台拍攝《在巴黎的中國人》一片。

這幾筆資料可證明老師是不折不扣的電影人,然而,他所拍過的影片是否還存在世間呢?我也沒有答案。能確定的是,老師的《電影 中國 夢》仍在書市流通,改由秀威出版(2016年3月)。

老師在法國待了約七年。1967年應聘墨西哥,任教於墨西哥學院東方研究所。1972年再赴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修社會學,遲至1977年才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之後十年,先後任教於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英國倫敦大學、天津南開大學、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等。1987年8月才返台定居,任教於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先是客座兩年,期間兼任《聯合文學》總編輯。1989年8月轉聘為專任教授。

我的第一篇小說〈快樂之家〉發表於1988年9月號的《聯合文學》,總編輯即是老師,當時我是淡江中文系大四的學生。老師是開門邀我進入文壇的貴人,但與我並不相識。真正見面,已經是2001年我考入佛光大學文學系博士班之時。

讚《父子》劇本扎實

做為老師晚年最親近的學生之一,除了跟著他上課讀書外,我自覺得最幸運的,是曾和他一起看過四場電影,那是2007年3月到5月之間的事。

當時我剛從佛光大學博士畢業(2006年7月),很幸運即在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擔任博士後研究員,聘期一年。老師一家已在之前移居加拿大,他一人為了處理台南市的房地產而返台暫居,我們偶爾會見面聚餐。有一次我心血來潮,問老師想不想一起去看譚家明導演的《父子》,老師很爽快就答應了。那天是3月15日。

當天傍晚我開車到勝利路老師的住所接他,然後去如今已不存在的中國城戲院看二輪片。老師對二輪片一點兒都沒意見,他幽默地說:「只要還沒看過,對我們來說就是首輪。」後來我們就都在中國城看二輪片,沒去過其他戲院。

在車上我問老師是否知道譚家明,果然老師沒什麼認識,畢竟譚家明的知名度不高,是少數人心中「隱藏版的大師」。我對老師說,譚家明是「香港電影新浪潮」的重要一員,與徐克、嚴浩、許鞍華等人同期。老師立刻就聽懂了。事實上老師對徐克早期的作品很熟悉。《電影 中國 夢》裡有一篇〈談徐克的《蝶變》〉,曾發表於1981年3月的《幼獅文藝》。《蝶變》(1979)是徐克的第一部電影,而老師已看出他未來在影壇必有一席之地,眼光精準。

在《父子》之前,老師或許看過譚家明的影片,但印象一定不深。看完《父子》後,他相當叫好,除了導演手法外,也對郭富城的演技感到驚艷,說:「以前以為郭富城只會唱歌,沒想到也能演戲。」此外,更肯定該片的劇本扎實(譚家明與田開良聯合編劇)。老師是劇作家出身,對劇本的要求是當然的。據我所知,他曾在1990年代擔任新聞局主辦的「優良電影劇本徵選」的評審,也許不只一次。

評《滿城盡帶黃金甲》承襲《雷雨》

兩個禮拜後,3月28日,我又邀老師去看《滿城盡帶黃金甲》。我們是衝著導演張藝謀的大名,在去看之前並無準備,不知道該片在演什麼。

老師跟我安靜地看片,但看著看著,老師忽然對我說:「這抄曹禺的!」我連忙回應;「好像是。」實則我對曹禺的作品並不熟,半信半疑。當時銀幕上的周潤發(飾演君王)正好要講台詞,老師就把他的台詞先說了,一秒之後,周潤發果然說出同樣的台詞。這真是絕了!後來我看《雷雨》,發現《滿城盡帶黃金甲》確實承襲曹禺《雷雨》的劇情與對白,而老師一眼就看出來了。

老師對曹禺作品當然熟悉。在他一套三冊的巨作《世界華文新文學史》(2015年2月,印刻)裡,〈上編〉第16章第4節〈話劇的高峰:曹禺的劇作〉即專論曹禺,占了12頁的篇幅,可見他對曹禺的肯定。有論者認為《世界華文新文學史》失之龐雜,但該書論及戲劇的部分,是其他「新文學史」都不能及的。

老師並非不喜歡《滿城盡帶黃金甲》。正相反,他對該片的繽紛色彩讚不絕口。這讓我想起我曾送他兩套奧斯卡老片的DVD,內容包括幾十部老電影,他曾特別說他喜歡《紅菱艷》(The Red Shoes, 1948),年輕時看過許多遍,很高興透過DVD又重溫舊夢。《紅菱艷》一如《滿城盡帶黃金甲》,也是色彩繽紛的影片。

看好片真是一種享受

4月15日,香港電影金像獎舉辦頒獎典禮,《父子》榮獲五項大獎,包括最佳電影及最佳編劇在內,隔天我寫email給老師,並再邀老師16日去看《香水》。該片改編自德國作家徐四金的同名經典小說。這部小說老師是看過的,因為我們曾在博士班的課堂上討論過,同學唐瑞霞後來還寫了一篇論文〈葛奴乙的主體幻滅論──徐四金《香水》解讀〉,發表在2004年11月的《明新學報》。老師簡短地回覆了一封email給我,說:「我對那本小說的印象很深刻。好,明晚我們可以一起去看。馬森」

電影《香水》拍出了18世紀又髒又亂的巴黎。老師曾公開說過:巴黎是他去過最美麗的城市。我年輕時也在法國待過一年多,因為這層因緣跟老師特別親近,法國經常是我們聊天的話題。電影《香水》裡的巴黎跟20世紀既美麗又先進的巴黎大異其趣,老師和我同感震撼。但老師依然很喜歡這部片。他很清楚電影跟小說是兩種不同的藝術,不會拿來比較,只說《香水》的小說及電影都很好看。

最後一次跟老師看的電影是山崎貴導演的《Always幸福的三丁目》,日期是5月10日晚上。該片相當感人,我在影院中痛快地流淚,應該是被老師看見了。電影結束後,我載老師回家休息,在車上爺倆兒都不多說話。但隔天收到老師的email,說:「多謝昨天邀我看了一部山崎?導的佳片《幸福三目町》。看好片真是一種享受。」老師應該是不記得導演的名字,所以寫成「山崎?」;連片名也記得不太切實。

老師處理完房地產問題後,又回加拿大去。我也在8月離開台南,轉到國立高雄應用科技大學(今高雄科技大學)專任,從此定居高雄。之後每隔幾年,老師會回台灣小住,每次都會找我見面。但很可惜,再也沒有跟他一起看過電影。與他相處十幾年,點點滴滴都是美好的回憶。但最讓我懷念的,還是和他一起看電影的日子。我們看過的四部片他都很喜歡,但說不定是因為他原本就是喜歡電影的人吧!

天堂裡,一定有舒服的電影院,播放著精采好片等著老師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