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俠1

中國時報【神隱】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這原本該是一首悲傷的曲調,連歌詞都絕望到了極點,但塞外之人總是有辦法將它唱得輕靈歡快,快到無以復加,將那份悲傷的情緒完全變形。你看那唱的人一副不知人間疾苦的樣子,聽的人也都跟著翩翩起舞。這世道,連悲傷都不知何物了,多可悲!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日常,只有這樣才能活得下去。才一個上午,來自莫名其妙地方的不知名土匪,都來燒殺擄掠了三趟,幾具殘缺的屍首還在街角處招惹蒼蠅,屠戶卻悶聲不響的出來擺攤,驢肉、羊肉、駱駝肉,很快售罄,只剩幾副碎骨及內臟乏人問津,這人要是心夠狠,去屍首處割幾處較肥的肚腩來充數,應該也是賣得出去的。 沒多久,有個賣香料的天竺人來湊熱鬧,嘴上哼哼唱唱,手上掄著兩弦的樂器,奏出美妙的旋律,這聲音招徠更多商戶,也吸引來更多人群,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這處才三間破屋的臨時市集,竟也人聲鼎沸。 沙子裡長出來的人,就是有本事,連下一頓飯都還不知在哪,卻還是想盡辦法過日子、找樂子,真不容易。反倒是我這瘸了一條腿、少了一隻眼睛的乞丐蜷在這街口窩窩囊囊的,特別顯得礙眼。 我相信,這鎮裡的每個人,若不是妖精,便是修道中人,否則怎能在這樣寸草不生的鬼地方活得如此暢快? 「喲伊,護伽嗲嗄娑瓦,甘伽金瓦!」就在我兀自怨嘆的同時,卻有個人用羌語使喚我,我抬起頭來瞧了一眼,想知道我的命會在誰的手中結束。卻原來是個穿草鞋的白袍僧人,他的衣著乾淨,幾乎不沾一粒沙塵,沒半分汙漬,這在沙漠地帶簡直不可能。 他年紀很輕,也許只有十七歲,眉毛粗黑,目光炯炯,顴骨如削,嘴角總是單側上揚,似笑非笑。但直覺告訴我,他是個好人。記不清有多少年沒碰到好人了,眼淚竟不爭氣的落下。 羌語我是不懂,但知道羌人總是喲伊來喲伊去的,總能猜到幾句。他見我沒太大反應,又用另一種語言對我說話,「嗨伊,炯撒塔甘布林琛桑伽,嗄斯倩底亞!」之後我猜他至少又換四五種方言跟我說話,其中包括漢人的話,但那語調太過怪異,我竟沒能聽懂。 後來他說了氐語,我聽懂了,這得歸功曾有個氐族大戶收留我三個月,只可惜他們一家也在一次兵災中遇劫,要不是他們的屍體掩蓋著我,我早就沒命。真是令人悲傷的結局。好人竟無好報。望著這位年輕僧侶,我還真想問他,神在哪裡?佛又在哪裡?我淚流滿面。 「別哭啊,是哪句你聽懂了啊?快回答我。我是要告訴你,這裡就要出事了,請你快走。懂?不懂?真麻煩!」 我用氐語回他:「感謝小師父,不是我不願意走,在下有病在身,又瞎又殘,恐怕不用多時就要歸西,若真要出事了,也是我的命。老朽感激在心,祝願小師父鴻福齊天,早日修成正果。」 僧人回道:「看你說的,你才幾歲?老不老朽的,我說老哥呀,算我求你了,這裡真的就要出事了,只怕到時候連死都死不了,後悔都來不及啊。來,我給你幾個錢,求你快快走開,好讓我辦正事。」 經他這麼一說,我反倒倔強了起來,不知是咬定他是個修道人不會傷我,還是人愈到了病極窮極,愈是愛耍幾個臭脾氣,我止住哭泣,冷冷回他:「不敢,在下乃殘疾之人,怎能接受聖人施捨?尊駕請自便,我是死是活,不勞聖人罣礙。」 都說聖人也有七情六慾,何況還是個年輕人,修為顯然還沒到家,兩三下就被我這幾句話給惹惱了。「喲喲喲喲喲喲喲喲?看樣子你還讀過書啊,說話這麼文謅謅的,說,你是哪裡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老實回他:「不──知──道。」 我這人就是有辦法瞬間招來惡魔之怒。 和尚爆怒:「不知道?喲喲喲喲喲喲喲喲?不知道?你是哪門哪派啊?嘴巴挺厲害的嘛!」 見他動氣,我反而豁出去了,反正頂多就是討一頓毒打。死我都不怕了,還怕這個。 我說:「我沒門沒派,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捲起袖子作勢要打人:「你不信我打你個碎屍萬段嗎?」 「出家人不會這麼做的!」 「出家人?出家人又怎樣,出家人就不能發火不能吃飯不能大便嗎?我這輩子最恨人家說我是出家人,你真是惹到天王老子了!真是豈有此理!」 他揚起右腳卻懸在半空,我卻沒有閃躲。也許是時候該做個了結,這樣不死不活也不是個辦法,一個人不知自己的身世、名姓卻一身是病活在世上到底有啥意義我實在不明白。此刻唯有一死,對我才是仁慈。感謝上蒼對我仁慈。 我瞧了太陽一眼,這也許是我這輩子最後見到陽光,念及此,竟然渾身舒坦。再見了,太陽,再見了沙漠,再見了,小花小草,再見了,娑婆世界。 時間彷彿靜止,街頭不再有人聲,我只聽到黃沙漫漫的聲響,沙沙沙沙的十分好聽。不久,那隻懸在半空中的腳落下了,卻沒落在我的身上。 「真拿你沒辦法,固執的人我看多了啦,你是最固執的一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喔。」 我還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卻見他拿出一個麻布袋,順手撿出幾張黃紙,然後俐落比畫幾個好看的手勢,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就將這些紙條分別貼在我的額頭、喉頭、雙肩與丹田處,後來聽得「哞」的一聲──一切都變了。 是的,我變成一條狗!和尚把我變成一條狗! 我後悔,萬分懊惱。人蠢沒關係,又瞎又瘸也不打緊,就是不要不長眼,什麼人不好得罪,得罪一個心狠手辣的渾人,這下可好了,我變成狗了。 難道這還不是我最遭的命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