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鬼者

中國時報【白樵】 我的房間坐落邊角,半夜起身需穿越客廳,餐房,才能到洗手室。無聲,唯有隔棟的衰微夜光,輾轉染在白色餐牆上。儘管低頭快步,年幼的我,眼角餘光總會不經意捕獲一尾細長,乾瘦黑影。那影從右至左,自牆角閃過。我呆立數秒,有時,夾縫處會再現那扁枯身形。我一路摸黑跑回房,將頭埋入棉被。那角落,是擺放外公與母親黑白合照的地方。 一抹哀柔,黑淒的魂,攀在外公肩上,是我的印象,年輕的外公好像過早將自己活成一名往生者。照片中,他的眼緊鎖,眉皺,凹陷雙頰上卻耷下兩條細垂肉。身形不高的他將年幼母親擁入懷中,母親的圓潤身形,顯出外公的薄,好像他須使力紮腳,才能撐出一幅完滿圖像。外公逝世許久,我才慢慢,自另一混沌黑暗,伴灰稠黏液滑落。未曾視他,見他,成年的我,唯有從定格瞬間隻字片語,拼湊他的形象。 相片上,母親的姿態讓人印象深刻。三、四歲的她獨坐外公臂彎,短髮微捲,短袖白衣深色短褲,單手叉腰,眼裡,卻瀰漫成年女子獨佔感情時的傲。外公寵母親,能為她花上公務員單月薪資的蕾絲洋裝,和風糕點與對岸禁書。他扛她,揹她看野台戲南北管。身、性靈、物質三層面完美佔據。幼年的她瞇眼,鼓著腮幫頭微仰時透出的,是睥睨,而非孩子的任性。那神情激惹嬤,與同母異父的大阿姨。 他是嬤的第二任丈夫,受中部大報委託,任特派一職。工作遠行,外公沿路尋遺聞軼事,也搜集零散的肉體歡愉。小舅提過,外公與他同行的溫泉之旅前夕,嬤將他拉至身旁,叮囑他勿被外公下藥迷昏。嬤在小舅手裡塞了幾枚銅板,提點小舅眼觀四方,探查飯店裡有無女子蹤跡。 幼時,寄宿嬤家的失眠夜,她對我說,她恨外公。一晚,她伏床,手握尖利裁縫剪,等外公更衣。嬤說,他將別處沾的汙穢,留在她的身體。她回憶時,眼神跳閃絲絲火光,我害怕,逼自己入眠,故事斷尾在假寐的夜。成年後,我想那時外公技巧地摟嬤,撫著,順著。那雙因憤怒顫抖不已的手,轉為馴鹿般乖巧,他仰躺,銳剪從嬤癱軟的掌,墜下,直直插入枕頭邊,離外公太陽穴最近的地方。 有暴雨的夜,她趴一旁,絮絮,或許嬤的描述太生動,主導了我對外公的印象。他攜老式相機,日式編織帽,西服,與一木盒式收音機外訪。午夜多風,抖擻樹葉沙沙響的田野彎路,疲累的他,倚在粗厚樹幹上沉睡。遠方傳來淡淡的,間歇晃鈴,他仍閉眼憩,而鈴聲繞續,逼近,佔據耳蝸裡越來越多空間。樹下,他猛睜眼,見一男子手搖銅鈴祝唸有詞,身後,整排清衣黑布者,抬手垂舌,冷冷地,隨鈴聲跳,停,跳,停。外公將自己縮成腳邊的石頭,屏息,深怕一絲風吹草動,都能讓活屍隊伍改變行徑。我沒對嬤說,我想外公擔憂的,是他們上前,撥開草,揭露他混跡人世的潛諜身分。 前幾年,嬤家客廳亙古的大理石圓桌前,母親對瘦削的我說,你越來越像外公了。我疑惑,我說我從沒見過他呢。母親轉向嬤,湊近她掛上助聽器的右耳,大聲復述。嬤緩緩轉向我,點了頭。我拿手機翻閱自己相片,比對牆上幾幅外公的年輕照。眉宇間,好像都擠著一道黑影,相同的尖臉,相同的凹陷,只是我的頰還未耷下兩條肉。你們都是不快樂的人,母親說著,嘆了氣。 嬤已不能言語。最後呢?我問母親。 那年,鹿港老家決議修繕祖墳。外公請好友擇日,挑了時辰,大伯父卻因故延期。我想,那必是個陰風陣陣,芒草飆長,搖曳的午後時光。他們踏上雜影密生的丘,除去碑上的青苔蔓藤,拔墳,掘土,地理師持盤,左右張望。聽從指示,他們汗涔涔地,用木軸與粗繩拖行,立下簇新澤亮,刻畫金色書法的石。此刻,或有一縷煙,從陰潤土壤冉起,攀上外公溼透的肩,鑽入他喘息的鼻。天完全暗下後,他們鞠躬,下山。 回親戚家,外公頭劇疼,暈轉,眼前一片黑。他們細心照料臥床的他,想是中暑了,雖然才四月天,他們猶豫數日才告知嬤。嬤急忙南下,命親戚將外公轉診中部醫院。沿途,大甲媽祖遶境,震天乍響的炮竹鑼鼓,彪悍獠面巨型人偶擺盪而過。他們陷在萬頭鑽動,白衫斗笠,肩披汗巾的人群裡,動彈不得。外公入院時,早因低血壓中風,斷了氣。 我沒有告訴母親與嬤,某夜,年幼的我,站牆角等黑影顯現。我伸手撈,抓牢後,張嘴,再慢慢將之塞入咽喉底。從此,再無鬼魅行跡,只是,我的臉越來越凹,眉宇間越來越黑。看著鏡中自己,我希望我能活過四十七歲,外公逝世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