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守鹹海的人

兩個小時後,太陽終於開始變得有心無力。在失焦一般的日光中,三菱車衝下高原,進入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帶。細軟的沙地上,散落著破碎的貝殼,植被全都乾枯了,彷彿遠古時代的遺骸。這裡曾經是鹹海,如今已經乾涸,卻依然保留著海底的樣貌,有一種令人畏懼的荒涼感。日復一日,鹹海縮減著自己的疆域。現在,它終於出現在了丘陵的盡頭處。

司機停下車,指著遠處的鹹海。儘管距離海邊尚有一段距離,但汽車已經無法開過去。我跳下車,徒步走向海邊。陽光明亮,但氣溫極低。天空是一片混沌的白。海風吹在臉上,有一種鹹鹹的黏稠感。

海面是灰黑色的,平靜得彷彿靜止住了,就連海浪也如同電影中的長鏡頭,能夠分辨出波動的褶皺和線條。我的目光無法看到更遠的地方,因為遠處的海面被一團霧氣瀰漫的虛空吞噬,彷彿刻意想隱藏什麼。

出乎我的意料,我發現遠處的海邊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我踩著泥沙走過去,漸漸看出那是幾個正在挖泥的工人。他們穿著防風大衣,戴著棉帽子,圍巾圍在臉上,只露出眼睛,腳下踩著沾滿濕泥的雨鞋。一共四個工人,看樣子都是卡拉卡爾帕克人,其中一個明顯是巨人。他的陰影很長,正在徒手把一袋濕泥搬走。

看到我後,他們的眼中露出短暫的驚訝之色,全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我問他們在幹什麼。他們說,正在收集泥中的一種蟲卵。然而,我根本沒有看到什麼蟲卵,只有成群的蚊子,在緊貼地面的空氣中滾動。

巨人突然開口,用的是蹩腳的中文:「我們的老闆,中國人,他住在這裡。」

「你們老闆是中國人?」

他伸出一隻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簡易帳篷。此時,太陽已經渙散成一片刺眼的白光,彷彿給大地蒙上了一層迷霧。透過那層淡淡的霧靄,我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帳篷前,正望著大海。

「他的名字,王。」巨人說。

鹹海王戴著一副茶色眼鏡,牙齒已經被煙草燻黑。他身材消瘦,有點駝背,說話有山東口音。後來他告訴我,他是山東濱州人。

「聽工人們說,你在收集一種蟲卵?」寒暄過後,我問。

「那其實是一種微生物。這種微生物經過再加工後,可以作為蝦的飼料。」他說。

為了開採這種蟲卵,鹹海王已經在荒無人煙的鹹海邊生活了七年。每年有將近大半年的時間,他獨自住在身後的帳篷裡。

走進帳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在這裡沒有女人,因為帳篷裡有一種單身已久的混亂。牆角堆放著中國運來的食品箱子,案板上躺著菜刀。一隻覓食的小貓,正小心翼翼地穿過鍋碗瓢盆,四處吸著鼻子。帳篷的大部分空間被一張堆滿雜物的木板床占據。床腳處支著一張小矮桌,上面垂下一隻油膩的燈泡。一個中國北方農村的小煤爐,把帳篷裡烤得又乾又熱。這幾乎就是帳篷裡的全部家當,有一種建築工地裡臨時住處的感覺,而不是一個人長達七年的居所。

我們圍著爐子坐下來。已經很久沒見到中國人的鹹海王,提出泡點中國茶。他抓了把茶葉,把燻得烏黑的水壺放在爐子上。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住在這麼簡陋的帳篷裡。他說,他曾經讓工人搭了個蒙古包,但是一場罕見的風暴把蒙古包的龍骨都吹彎了,於是他決定改住這種便於修理的帳篷。

這裡沒有手機信號,沒有網路,離最近的Wi-Fi 也有一百六十公里。那是廠房的所在地,原來是當年蘇聯的魚罐頭廠。所有的補給,包括淡水,都要從廠房運過來。他兩個月去一次廠房,收發郵件,向中國總部彙報工作,再駕車返回這裡。

一個工人走進來,用簡單的俄語交談幾句後,又轉身走了。但依然能看出,工人對他非常尊重。鹹海王講起他的治理之道。他時常對工人們說,來到這裡,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一門心思地掙錢。他禁止工人喝酒,但也知道,私下裡人人都會喝。只要不鬧出事來,就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管這叫「中國人的智慧」。

白天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夜晚則無比漫長。去海邊轉轉,看看蟲卵的情況,檢查一下工人的工作,白天就這麼過去了。到了晚上,他會簡單做點飯。因為吃不慣工人做的菜,他從來都自己做飯。他興奮地告訴我,前幾天弄到了一點大白菜,還沒吃完。那種口氣,彷彿談論的不是大白菜,而是大閘蟹。

長時間的與世隔絕,令他的菸癮大增。談話中,他幾乎一刻不停地抽菸。「天黑以後,還要有酒,沒有酒是很難熬的。」他吐了口菸說。

有時候,感到實在太寂寞,他會叫上一個工人,到帳篷裡陪他喝酒。中國帶來的白酒很快喝完,現在他喝更容易弄到的伏特加。儘管如此,每到一個臨界點,他還是會瀕臨崩潰。

「在這種地方待久了,都會有崩潰的時候。」他把菸狠狠地咽進肺裡又吐出來。「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呢?心慌得難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瞞你說,昨天我就差點崩潰。」

於是,他騎上四輪摩托車,在無人的丘陵上狂奔。衝上高原,再衝下來,讓飆升的腎上腺素麻痹自己。路上,他與一隻母狼狹路相逢。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彷彿也在看著自己。然後他突然加大油門,衝向母狼。母狼嚇得轉身逃跑,發出淒厲的嚎叫。這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臉已被風吹得麻木,心裡才終於好受一些。

夜幕降臨了。我們走出帳篷,發現一輪彎月正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在我們聊天時,三菱車的司機已經在附近搭好蒙古包,並拿出從努庫斯帶來的羊肉、馬鈴薯和胡蘿蔔。他在寒風中生起火,用帶來的鐵鍋做起卡拉卡爾帕克大雜燴。木柴劈劈啪啪地響著,濺起的火星好像閃爍的螢火蟲。

我邀請鹹海王一起到蒙古包裡晚餐。他帶上了伏特加和珍貴的炒白菜。我們一邊吃著白菜和大雜燴,一邊喝著伏特加。

他向我講起以前來過這裡的人,不時掏出手機,給我看當時的照片。幾年前的往事,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彷彿在談論昨天的事。對他來說,每一次來客都像是節日。

「去年是兩個馬來西亞人,前年是兩個香港人。歐美人有,但很少。內地來的人少之又少,」他想了想,繼而糾正道,「完全沒有。」

除了旅行者,這裡也來過荷槍實彈的邊防士兵,意欲索賄的政府官員,考察鹹海沙漠化的聯合國官員-兩男一女。

「他們打算在這裡種樹,後來發現實在太過荒涼。晚上,他們在我這裡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後竟然……」他笑起來,「哎,這個可不能說!」

那天晚上,我們喝光了一瓶伏特加。他幾次說要走,卻總是主動挑起新的話題。他說,幾年前,他的帳篷就在海邊,如今距離海邊已有一百多米。這只是短短幾年的事情。他說,鹹海中有一座小島,傳說中有惡龍守護著寶藏。實際上,那是當年蘇聯進行祕密生化實驗的地方。小島原本沉沒在海底,但因為鹹海消退,已經浮出水面。

「這些沒人說過,」他在香菸的煙霧中瞇縫著眼睛,「但我都知道。」後來,他終於踉蹌地走了。我鑽進睡袋,卻感到無比清醒。我聽著蒙古包外的風聲,呼嘯著,刮過海面,好像某種生命的哀鳴。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黑暗之心》。那裡面寫了一個名叫庫爾茲的白人。他獨自生活在剛果的熱帶雨林中,為大英帝國搜羅了不計其數的鑽石和象牙。剛果河流域的每一個人, 都聽說過他的威名,甚至談其而色變。然而,當小說的主人公最終找到庫爾茲時,發現他只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生活在一個破敗不堪的小木屋裡。

鹹海王當然與庫爾茲不同,但是他們都甘願生活在某種極端的環境裡。他們的生命中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即便是如此惡劣的環境,也無法摧毀它的內核。(本文摘錄自《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一書,新經典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