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與他們的辦公室

封面故事Cover story/王者,與他們的世界——《戰爭之王》

《戰爭之王》在劇場原有的台上,搭建出一個「盒子」,成為一種台中台,鳥瞰略像個「凹」字型。
《戰爭之王》在劇場原有的台上,搭建出一個「盒子」,成為一種台中台,鳥瞰略像個「凹」字型。

《戰爭之王》的舞台設計解析
改編自莎劇的《戰爭之王》,在四個半小時中,依序呈現了亨利五世、亨利六世、愛德華四世、理查三世及亨利七世等英國國王的故事,為此導演凡.霍夫與舞台空間設計楊.維斯維爾德特別建構了超大型舞台,以「台中台」的格局,呈現角色與劇情的虛與實。維斯維爾德從邱吉爾於二戰時期指揮軍情、躲避空襲的「戰情室」發想,為包括愛德華四世在內的四位君主開闢了一個大房間,那是屬於他們的辦公空間,設計師也透過舞台上擺放的物件、大小道具,形塑且連結角色的內心狀態。

2018國際劇場藝術節
阿姆斯特丹劇團《戰爭之王》
11/29~30 19:00
12/1 14:0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33939888

文字 陳茂康
攝影 Jan Versweyveld
圖片提供 阿姆斯特丹劇團
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與享譽全球的國際知名導演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第三度訪台,帶來的是劇團代表作《戰爭之王》Kings of War,作品改編自莎士比亞歷史劇《亨利五世》、《亨利六世》(共三部)及《理查三世》,將全部五本劇作,濃縮成四個半小時的舞台演出,依序呈現以上三位君主和其中奪權掌政的愛德華四世、最後奪下皇冠的亨利七世等五位英國國王,經歷英法戰爭、玫瑰戰爭約七十年間的故事。舞台上有不少熟面孔:《奧塞羅》Othello中的漢斯.凱斯汀(Hans Kesting),飾演惡名昭彰的理查三世——他在《戰爭之王》中的演出,為他奪下二○一六年荷蘭的演員年度個人獎項「路易金獎」(Louis d’Or);《源泉》The Fountainhead 男主角瑞姆席.納瑟(Ramsey Nasr),則演繹戰功彪炳的亨利五世。

《戰爭之王》擷取了莎士比亞這三部作品中的重要情節,並將玫瑰戰爭中屢次王權易主、英法兩邊的各種紛爭糾葛,以及穿梭其間的大大小小貴族人物、平民百姓等多所刪減,將整個演出聚焦在三位主要君主身上,呈現他們獨特的角色形象、人格特質,和其在不同處境下的個人行動。000032

虛實難辨的模糊地帶 後台政治的陰謀現形
從外圍看去成方形的舞台,企圖在劇場原有的台上,搭建出一個「盒子」,成為一種台中台。鳥瞰略像個「凹」字型:缺陷之處是觀眾看到的主要舞台,左側、右側和中間各有出入口,通向內裡連通的長廊。維斯維爾德在去年於香港西九文化區舉辦的「什麼是舞台」工作坊中曾提到,他們希望在這個演出裡創造「兩種」空間——其一是現實的、實際事件所發生的場域;其二,還需要一個可以讓幻覺、讓「政治後台」發生的地方,那裡將是虛實難辨的模糊地帶。

在現實舞台上,維斯維爾德從邱吉爾於二戰時期指揮軍情、躲避空襲的「戰情室」發想,為包括愛德華四世在內的四位君主開闢了一個大房間(也就是演出的主舞台),那是屬於他們的辦公空間——對於這幾位國王來說,幾乎也就是他們的生活空間——其中的裝潢和擺飾,將隨著王權易主而改頭換面,設計師也得以透過舞台上擺放的物件、大小道具,形塑且連結角色的內心狀態。

至於「政治後台」所在的區域,維斯維爾德即以類似醫院的走廊作為概念,在辦公室的三個出入口後方,打造如上述那般的連通道:「走廊,在我看來是很有趣的,」他說,「它沒有內容、它不會是你的目的地,它是個過渡的空間——人們走進來是為了經過這裡、去別的地方——所以你可以賦予它很多不同的意義。」觀眾得以在主舞台那片像電視牆般的大螢幕上,窺見在走廊中發生的片段,有時表演者得以在走廊裡,透過螢幕和台上的角色對話、有時他們在走廊的秘密,也會在螢幕中顯現。於此同時,維斯維爾德也認為,走廊其實沒有「方向性」,一不小心就會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為了突顯這個效果,舞台內部走廊的牆面、天花板和地板都是一片白,一旦踏入其間,就只能隨著前進、轉彎,他也笑說,步入其中的工作人員其實很容易就會失去方向感。

一片雪白的走廊、搞不清楚身在何處的特性,對於導演和設計們保有四項優勢:首先,他們可以利用燈光與道具等效果,創造更多元的情境和空間。在《戰爭之王》裡,主舞台就是國王的辦公室,所有其他場景,皆發生在走廊裡,舉凡如戰壕中的士兵對話、城堡裡的陰謀造反、征戰前的狂歡派對,甚至專門囚禁英國失勢貴族的倫敦塔等。第二,在凡.霍夫的作品中,死亡的呈現手法是相當重要的元素之一(或可以說,是一大觀戲重點),例如在《納粹狂魔》The Damned 裡,死去的角色皆由士兵護送至左舞台陳列的一排棺材中,自己爬進去躺平;在《羅馬悲劇》Roman Tragedies 中,將死的各人則是躺上一塊可滑動的板子,被推進一個如同火化爐的空間中,此時,從上方拍攝的人物影像會出現在各螢幕上,電視邊框就好像是將他框住的棺木。既然走廊是發想自醫院,在《戰爭之王》裡,死去的角色泰半都躺在病床上,雖然那並不表示他們都走得平靜安詳。

第三,攝影鏡頭加上即時投影,在一片白色的長廊裡,更便於完成預錄影像與現場拍攝畫面的交替轉換,於是,此前所述在走廊的場景,其實有些並不真的發生在演出現場。最後,其實整個《戰爭之王》的台中台,除了主舞台和走廊外,中間還有被走廊所包圍的幾個隱藏式空間,觀眾可以在演出過程裡窺見其中兩處,一是用來堆放現場撤換下來的大型道具,二是現場樂手所在的樂池區。其他隱藏空間還包括演員和舞台工作人員的後台(雖稱後台,但其實在舞台裡面),以及白色走廊左右通往各處的暗門。

家一般溫暖的戰情室 突顯君主個人魅力
回頭來看主舞台的部分,《戰爭之王》的四位君主亨利五世、亨利六世、愛德華四世和理查三世,分別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辦公室,設計上也企圖貼近他們在劇中的形象和故事內容。

第一位出現的國王亨利五世,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亨利四世》第一部中,他就以浪蕩哈利王子的形象出現,身為長子的他,在國王和近臣眼中就是個不務「正」業的青年,他終日與酒吧裡的三教九流人物廝混,結交了如法斯塔夫這類無可救藥的傢伙。然而,觀眾很快就能在第一幕第二景的獨白中,知悉他如此行為的用心良苦,到了《亨利四世》第二部,更趨成熟的哈利不僅已完全展現意欲承接王位的其企圖,更在戰場上表現了他驍勇善戰的一面,澆熄國內不服亨利四世及蘭開斯特王權的聲浪,獲得國王和貴族的全力支持。既平息內憂,便面臨外患,《亨利五世》全篇即是講述這位既英勇又機智、既權謀也親民,不時展現政治手段和駭人氣魄的優秀君主,如何遠征法國,收復屬於英國的遠方領土。

而亨利五世的辦公室,其實相當類似邱吉爾的戰情室——牆上有大型地圖,包括英國國土和法蘭西領地,地圖旁甚至有架可移動梯子,方便隨時在圖上標示最新情報;四周除了有接收情報的電腦儀器,還有沙發和得以暫歇片刻的單人床,甚至有一隅廚房設備;位居舞台中央的亨利五世桌上,擺了三種顏色的電話;而此間與英國戰情室最相似之處,莫過於不同區域的地板上皆能看見的、不同大小的地毯。維斯維爾德說,他很納悶為什麼英國人如此堅持要在戰情室的地板鋪一塊小地毯,是為了讓這裡更像「家」一點嗎?這樣是否也會讓自己感覺舒服一些呢?這個小問題成為舞台上一個頗令人玩味的巧思,從亨利五世開始,這個主要空間的地板上,其實一直都有地毯,到了後段才有了更大的改變。雖然戰情危急,不僅國內有反叛分子,遠征隊伍還必須以小博大、殺出重重血路,就連士兵也都心有疑慮、不知為何而戰,但在亨利五世的房間裡,卻呈現出一種溫暖的感覺,或許真有那麼一點家的味道,這樣的畫面反而突顯他注重細節、認真應戰,更顯自信滿滿的一面。

蜷曲一角的弱小國王 孤寂的理查三世
反觀亨利六世的舞台,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在原著《亨利六世》中,莎士比亞花了三部劇本講述亨利六世如何在父王早逝的情況下,面臨法國反目舉兵、近臣貴族內亂的各種危機——年幼且生性軟弱的亨利六世被攝政王和瑪格麗特皇后人馬兩邊操弄,起先遇上了法國的聖女貞德,為此丟失英軍大將也失去人心,而後面對攝政王一家的陰謀奪權,從此讓第三方約克一族得利,成了愛德華四世的階下囚。凡.霍夫的《戰爭之王》裡,並未完整呈現亨利六世的各種外部戰爭,而是將焦點擺在他如何被眾人圍繞、擺布,期望撥亂反正卻徒勞無功的糾結之中。舞台空間在亨利五世身亡後進行了一部分的改換,在亨利六世的辦公室裡,居於中央的是一張偌大的桌子,各方勢力占據山頭都有話要說,而亨利本人總是只能限縮在一個大桌旁的小小角落,唯唯諾諾地看著父親辛苦奮戰而收復的半壁法蘭西江山終落一空。

愛德華四世的辦公室,完全是個國王客廳,舞台中央是由沙發圍成的區塊,此時期的他們已不用像前面兩位國王那般需要應付考慮對外戰爭了,於是「戰情室」的顯著功能已不復見,原先是整面牆的英國地圖,現在換成了一面大鏡子。愛德華四世的弟弟,那位後來的理查三世,總是在鏡子前面自言自語,照看他扭曲的身體、令人不忍側目的臉龐,講述他的想像、他的慾望和目標。直到他終於占據了整個房間,在一片空曠——沒有地圖、沒有桌子和電話、甚至沒有光——的場景之中,他唯一的一張沙發直直對看著放置王冠的玻璃櫃,他的鏡子變得更大了,是那面如電視牆般的大螢幕,他的身邊沒剩什麼人了,他看著自己、跟自己說話,他虛無的想望和無際的孤寂,成了舞台上最大的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