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島一方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那裏曾經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沼澤了/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當我心裡偶然響起這首小詩可愛的節奏時,它已經老了,每個字都在遙遠的時光空谷裏敲出了回響。

想像台灣中部的小城彰化,在金石堂、麥當勞、星巴克尚未進駐以前,它逕自踩著慢悠的步子。戴橘帽的小學生清早列隊上學,途經火車站前的圳溝,可以看見成群的婦人蹲踞水邊,擣衣聲此起彼落。不知不覺間圳溝就從市中心的地景消失,成了縣警局,如今縣警局也早已他徙。

我還遺失過其他。十八歲離家上大學前,我們就像野雀一樣在自己的城裡四處嬉遊。單車沿省道往南走,近花壇鄉的公路邊會出現一望無垠的油菜田,農曆春節過後,油菜花開成大幅的黃金織毯,常引誘我們放翻單車,下田接受微風和晴光的洗浴,似夢似醒的待上老半天。如果不怕辛苦願朝山上走,幾番曲折過後,犒賞就在眼前。市內唯一的高爾夫球場入口處,斜插著一條陡坡,你只消站上制高點,好整以暇的吸飽一口氣,然後拚命踩動輪圈俯衝而下,就能嘗到飛翔的滋味。這其實很危險,但是當風呼嘯著從耳際刷過,你仰頭望進藍天,輪下的大地早已消失不見了。

一天傍晚我們遊蕩歸來,從通向市區的公路旁任意一拐,竟然探進了陌生的地方。我們相信這是一九八零年代小城市區最後的沼澤地。荒涼的水邊生滿了無主的蘆葦,絨絨盛開。等人高的葦叢在日落時分渲染成一片酡紅,宛如唐詩裡的風景向人幻現。我們小憩片刻後,臨去留連,各人採了大把的蘆花繫在單車上,一路搖曳著,心滿意足哼歌而返。那裏如今是秀傳綜合醫院的所在,樓宇林立,癌症大樓、睡眠中心…,向居民提供更先進、齊全的醫療照護。而我心中始終有一塊沒消失的蘆葦地帶,標記著長大離鄉前的漫遊時光。

「消失」是死亡的委婉說法,十年後我返來定居,接納我的已經是座不一樣的城市。有哪個現代化城市不必歷經死亡的嗎?

S學長的老家就在城北,彰化高工宿舍裡。一式的水泥平房成列排開,列與列之間站成窄管褲般的通道,抬頭是一線天。門內院落雖小,卻靈巧的布置著各色植栽,綠意濃潤,一踏進去就跌落時光的深海。炎炎的七月天,教室大樓那邊正舉行大學聯考,室內室外只見無數的電扇、紙扇各自翻飛。坐在學長家並未安裝冷氣的客廳裏,一座陳年電扇轉來轉去,風吹徐徐,竟然令人暑氣全消。這裡的節奏、溫度,和外邊不一樣。學長用整疊一年分的日曆逐頁寫成博士論文。

再去時,宿舍面臨改建,多數住戶已經遷走。伯伯不捨一手種下養大的樹,慢慢的收拾著家什。那一整列巷道樹,此刻正筆直的指向湛湛青天,隨枝葉開成一道天橋,人仰首其間,讀得出歲月。拆遷後,記憶將落腳在哪裡?院內的盆栽多數帶不走,準備送人。門楹學長親筆書寫的對聯,也等著風化成灰嗎?木門咿呀一聲推開,他捧著一小籃鮮艷的果實出來:「自家院裡種的,帶回去吃吃看。」我再也沒機會回去過,那神仙洞府般的空間,從此向世人永遠的關閉了。

新造的城市也造出新的生活需求。田野和沼澤漸次消失後,擠居的人們需要一些休閒健身的去處。縣內規畫的步道少說也有十幾條,較親民的要算是員林小鎮的藤山步道。那天,我和少年時代的朋友動念要去走走,沒想到午後天氣驟變,上山途中起了風,不久颳下豪雨來。半山腰一個閒人也沒有,我們合力抵擋強風,撐開傘、抖抖地倒退走,瓢潑的雨水半點不饒人,把我們淋了個濕透。很久沒這麼痛快了,我開懷大笑,覺得自己被野放了。

步道盡頭的公路通往熱門景點「微熱山丘」,天晴的假日,人車喧喧,幾乎無法安心行走。經驗告訴我,少了風雨來撒野,怎能顯出山的靈性呢?

「微熱山丘」的土鳳梨酥遠近馳名,但是走一趟員林小鎮,更實在的是傳統市場的饅頭。攤頭擺得很豐盛,各種顏色、口味都有。熟客一買一大袋,毫不猶豫給錢拎了就走。饅頭個兒大,像古早走江湖賣藝人或遊子出遠門的路上糧,咬一口就是熟悉放心的麥香。員林畢竟遠了些,我開始在住家附近尋訪饅頭。從小走熟了的彰化市陳稜路,近年朝文創街區發展,個性小店錯落,第一家獨立書店「紅絲線」便隱身其間。店面很迷你的饅頭專賣店「饅力可可」被我發現時,進駐不到一年,產品從傳統饅頭向精緻小點蛻變,不但造型新巧,而且口味細膩,無論是濃郁的抹茶紅豆,還是淡中夾酸的蔓越莓乳酪,都很適合早晨柔弱的脾胃。

「魔鬼藏在細節裡」,城市的神髓也是如此。老街、巷弄像側臉,輪廓特別分明。主軸的街道則要能夠「走出去」,明亮的櫥窗、大方清潔的行道樹、通暢自如的騎樓或紅磚道、不過於嘈雜的市聲以及文明的生活秩序,可惜這些方面往往使我失望。三十歲前有人問我:「如果有機會,你考慮移民嗎?」我爽快回答:「可以一試!」蟄居此地半生,如今已斷了念頭。日常生活來來往往,不時經過的包括小學同學的故居、中學好友的豬肉攤、學生家裡經營的花藝,兒子畢業的幼稚園。偶爾也從舊稱「吉祥巷」的中正路一二五巷口,眺望童年賃居的小屋。老房東過世後,人去樓空,陽台的花木已全荒廢了。當年母親仍住在永福街上。年過八旬,勉強能夠行走。有時騎車趕上班途中,瞥見她推著助行車在馬路邊踽踽而行。長輩所在的地方,不就是家鄉?

民族路尾夾仁愛路的三角樓窗內曾住著我的學妹。她早早考取明星高中就離鄉,大學畢業落地生根成了台北人。後來寫劇成名,經常隨〈快雪時晴〉一劇出國,走過許多城市。經過這裡我總要放慢速度凝望,想像樓窗內小女孩在姐妹眾多、競爭激烈的家庭中成長,拔得頭籌的她是最不精明的一個。想像她後來走出這裏,走出島嶼,向世界去。家鄉,是供人出走的土地。

教學生涯剛結束的夏天,第一屆的學生抱著三個月大的嬰孩來赴聚會。高中唸了一年就隨家人移民赴美的她,跑過美國幾個州,後來去了日本,直到返鄉定居,遇見現在的丈夫。孩子出生後,正考慮要不要為他申辦美國公民。我把嬰兒抱過來高高舉起,頸子已經長硬了,四肢壯碩,像個能開天闢地的。繞了一圈又回到了故土的母親,會知道這無邪的小生命將來的去處嗎?他轉轉眼珠子不在乎的笑了。

「如果不能回頭就忘掉月光/如果忘掉月光就不能回頭/如果回頭就不能忘掉月光」,當這串句子再度響起,詩人已經老了三十年。從台灣返回新加坡定居的T學長,還寫頑皮的詩嗎?玩弄意象的二十歲,無意中為多年後離鄉返鄉的全球化世代下了深刻的注腳。

聚會是人生的逗點。在麥當勞星巴克陸續進來後,本地的休閒餐飲也大幅成長。Brunch和Pub走精巧路線,吸引逃避日出的夜鳥。Bistro諧音「避世所」,在我們這裡大大褪去了小酒館色彩,成為講究風味料理的美食背包客最新的追求。咖啡館蓬勃發展,迅速遍及各鄉鎮,鹿港、田尾等觀光景點固然選擇眾多,邊陲地帶也不乏驚喜。早年位居濁水溪畔溪州鄉的北岸咖啡,曾是我遛小孩的地方。從門口望出去,四野茫茫,還原了天空的本來面目,「仰觀宇宙之大」的古老情懷瞬間活過來。然後小孩成年離鄉了,北岸還在原地不動。我不禁迷惘,「變」與「不變」之間,何者更近似於夢?

對「變」的適應力是當代生活的重要條件,而適應環境變化遠不如適應自身困難。

以氣候來說,近年夏季氣溫飆升的程度,正與我的乾燥症病史同步。政府宣布撥款三百億協助中小學教室全面安裝冷氣的那天,我的耳畔彷彿爆開人們熱烈的歡呼,內心卻不免發出「飲鴆止渴」的狐疑。芒果冰、游泳池當然不敵冷氣。而冰不許飲、水不能游的我,竟然連普世價值的冷氣也無福消受,冷氣太乾了。乾燥症是免疫系統失調的產物。當錯亂的免疫細胞攻擊自體的關節,便造成類風濕;攻擊四肢血管,便發作血管炎;攻擊掌管淚腺、唾液腺分泌的神經時,乾燥症便形成了。我在輪流發作的病症中適應著,想像將來體內臟腑相繼乾枯的樣子。有時候乾燥發作得厲害時,疼痛難忍,連睜眼、閉眼這微小的動作,也像刀片刮過;有時喉嚨似火燒,近乎噎死的恐懼使人夜半驚醒,因此我戒冷氣多年了。朋友戲謔的說:「得這種病的人,大腦是不是處於無政府狀態呀!」

是的,一切都因錯亂而起。我是自我攻擊的人,我是咬緊牙關的人,有時候,我是連呼吸也感到疼痛的人。「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是只活一季的蟪蛄,在汗水裡浸泡一整個夏天,就會耗盡生命。

有冷氣的地方不能去,行動、社交也大受影響。這時候如果還不放棄打擊自己,連心也要枯萎了。一位學生家長提醒我:「你要很樂觀才行!」寫戲的學妹說:「不管什麼,像風一樣的聽就好。」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冷氣作祟的季節終會過去的。城市的面貌不斷翻新發展,而我在島的這一方,學會用筆管呼吸,適應自己。溯游從之,內心渴望復育的蘆葦地帶,或許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