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危急的時刻 說出最中肯的話--追懷和習仲勛先生的一席談 /高資敏

高資敏

2018年美國布希總統辭世,我寫了一短文敬悼:

「我沉默了一整天。因為昨夜獲通知,布希老總統辭世了。追憶他的誠懇慈容,對我個人的不棄,我不禁澘然淚下。

喬治布希在當美國駐聯合國大使時,對中國評責頗多。當他被徵訽是否願意當駐華大使?他說他願意,但中方可能會拒絕,因為他過去對中國並不太友善。中國很快回覆,欣然同意。後來,他成為協助中國最多的美國政治領袖。他學會講簡單的北京話。他告訴我,他的華語老師姓Tang ,但他不會寫。他提到對華改變看法,主要是因他認識了多位優秀正直的中國友人。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我駕車送友人李潔明去他家。當時他是中情局局長。除寒喧,我未說一句話。潔明問我何故?我說我怕『東廠』頭目。他大笑,這就符合中國成語『食古不化』。潔明說,情報工作,並非都是特務、間諜,而是收集大資訊,供主政者,做正確判斷。正如醫學,在運用大數據統計。

後來,布希當了總統,李潔明是他的最親信。我也跟班成為半個「中國問題專家」,參與一些中國事務的討論。我在福特當總統就任白宮顧問醫師。換了民主黨的卡特,仍繼續。因此,蠻熟悉白宮經常開討論會,廣徵各方意見。布希對中美關係很關注,這方面的研討會少不了。我的立場,是既維護台灣,又認定中國必將崛起,中美關係必須穩健進展。為此常與人爭論。潔明會打圓場,說『TM(資敏)是MD醫學博士,不是政治學博士』。

我受布希伉儷諸多慈護。最令我感動,他的白宮愛犬Millie 生了六隻小犬。他和夫人慨然決定送一隻給我家。

他甫入主白宮,89年北京不幸發生抗爭學潮。李潔明也剛出使中國,北京就已風雨滿樓。之後,我也趕到北京。當時獲安排,與習仲勛副委員長餐敘,談了許久,瞭解中方立場。我隨就趕到美國大使館,李潔明大使就站在門口等我。我們談了近一小時,結論是美國方面認為北京處理有違人權,但儘可能不以撤銷最惠國家待遇等經濟制裁。當時,我也見了中央台辦楊主任思德及幾位台商。大致都認為中美交惡,有害中國經濟成長,也可能殃及台灣。返美後,我也向參議員高華德、麥高文等美國政界領袖會報,這是布希總統認為由我說,屬第一手資訊。最後,達成共識是不取消最惠國家協議,由國務院每年向國會提出中國事務報告。再由國會做建議。

後來布希總統的么兒訪台,也由我一路陪同,在台灣停留一週。布希退休後,曾來台訪問。我在台北的歡迎餐會,都是陪着布希夫人。因為她開玩笑說,我說話,都是要討喬治高興。為了避嫌拍馬屁,就不去跟班布希先生了。夫人非常平易近人,所到處都是滿場歡欣。

布希一生愛家愛國始終如一。他當年獲耶魯大學錄取。但珍珠港事件發生,他毅然從軍,到最前線抗敵報國。

客觀而言,布希總統在內政外交的成就都是堅實輝煌的。他是講誠信的正直政治家,世人將長久懷念他對美國及世界的不朽貢獻。」

此文中提到「當時獲安排,與習仲勛副委員長餐敘,談了許久」。這午餐的一席談,的確使我決定立即去會見美國李潔明大使,且誠摯傳達了習先生的見解。這段往事,未因歲月而淡忘,因為那段談話,習先生「在最危急的時刻 說出最中肯的話」,有著深遠的意義。蒙很重視史實的李慶平兄鼓勵,謹再撰文補述這段歷史的點滴。

首先,事出有因。1989年4月底北京天安門學生群聚抗議,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布希總統派青島出生,在中國渡過童年的李潔明出任駐華大使。並訂於5月2日遞交國書就職。臨行,潔明通知我要提早到機楊,以便和中共駐美韓敘大使一起談談。那天三人談話焦集在北京抗議學潮。我知道我的小角色,是以旁觀者說出白宮方面,確實以最大誠意,避免此學潮事件,在美國醞釀成嚴重反華抗議。韓大使非常平易祥和,他表示他完全了解。他也問,學潮如何cooling down? 我說,危機往往是轉機,任何政制都有優缺點,應思考藉此危機建立良制。潔明離開後,我和韓大使一起到停車場,才發現他是自己駕車來。一位大國的使節如此謙沖,更令人敬佩。

潔明到北京後,學生抗議愈烈,他電話給我,最後說華語,「槍林」了,但千萬不能有「彈雨」。但事與願違,六月四日歷史的悲劇發生了。隨後,我也飛抵北京。到北京仍請摯友馬小玟女士安排。馬女士和我同是醫者,且對世界不同文化藝術有很深入研究,令我非常敬重。她安排我到人民大會堂午餐。她非常睿智,她必安排關鍵人士來。

餐席的主人和我是初次見面。他沒用名片,在紙上工工整整寫了「習仲勛」遞給我。他是人大首席副委員長。我讚美他書法太捧了。他笑答:「毛主席要我們寫名字要寫明白,工農兵同志都看懂」。他又另寫「勳」字,「主席寫我的名字是繁體的勳」。接著,我說:「我出生在台灣,在美國也住久了,習慣直說對事的看法,不是在批評」。他微笑:「批評並不是壞事。沒有批評,怎麼會進步,怎能有改革?但批評要出於善意,要依據事實」。他的開明,讓我放了心,不必一言一語斟酌。接著我說在每個地方,都難免有群眾抗議,但如防止蔓延而危及社會動搖國本?

他很明晰答:「就是法治二字,在帝制,在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政治体制下都毫無例外。中國那個朝代滅亡,不是都因為綱紀廢弛,斷了法治的繩子?」。我點頭聆聽。他繼續說:「皇帝要人民守法,自己也要守法。現在我們亂成一片,也不用說話紛飾了,要走出困境亂局,還是法治。人治遲早會亂,因為世上沒有永遠完善的人」。這是我大致的記憶。當時,我附和輕鬆提了,蔣介石在大陸失敗撤退到台灣,全島處處有他題的「禮義廉恥」橫匾。就是法家管仲的名言「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最後,我提出主題,美國方面對最惠國家乙事,本要停止一年。在多方協調,最後應會只停三個月。話還沒說完,他以堅定沉重的聲音:「停一天都不行,一天都不行」。接著他說1979年7月7日中美簽署「最惠國待遇」,對雙方人民都互蒙其利。中國人民因國際貿易而致力生產,得由貧邁上小康,也因而充滿信心。若最惠國協議撤了,貨出口必有阻滯。百姓失了信心,後果會非常嚴重。他沉痛提到當年他目睹大逃港的情景。沒有人不愛鄉愛國,逃亡是生計難呀。這次北京政治風波,沒有理由要無辜百姓承擔。我靜靜全心聆聽,未插一句話。最後說:「我完全明白,由衷感謝」。

我旋就電話李潔明大使,希望儘快到大使館和他會面。他答他立刻派車來接我。習副委員長說,我們這邊有車較方便。最後,仍由馬小玟女士陪我去。到了大使館,潔明在門口接我,他說他站在這兒等半小時了。潔明請馬女士一起進來,小玟說,她就在車裡等我。

三十年後,馬女士和我在北京一起喝咖啡。我問她,尚記得此往事。她說記得且非常清楚。我很感謝她的安排,得能聆聽習仲勛先生的一席話。她還記得,我和李潔明談了四十五分鐘。當時,我只告訴她我們談了養狗的事。她說,直到現在大家也養狗了,才開始相信,談養狗可談許久。其實,那天我只是把習副委員長中肯感人的話很忠實轉達。李潔明完全瞭解領會,他說他會在他職責內去盡力。潔明送我到門口,聽到樹梢有鳥嗚。他嘆口氣告訴我,他回到青島看了兒時故居。就在庭前樹下,他真的聽到他姊姊彈鋼琴的琴聲。他嘆息,Joy, once lost, is pain(雪萊的詩句)

往事己付諸青史。做為旅居海外半世紀的華人,仍然盼望中國的主政者,記得「既知一時之權,又知萬世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