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2000公尺高、離最近城鎮要兩小時車程的山裡,我也「兩條線中了」

文:黃易凡(現為解說員,心裡懷著一座山、一片森林和裡頭的野生動物)

還有12小時12分鐘……盯著黑色門檻盤算著,等午夜一到,一定要踏出那道門,去哪裡都好。

七天隔離一眨眼就過了。

2020年初超前部署、新冠或武漢肺炎名詞之爭、鑽石公主號和敦睦艦隊、口罩國家隊、讓人幾乎忘了疫情存在的零確診時期、病毒一代換過一代Alpha、Beta、Delta新聞裡數不清的希臘字母⋯⋯突然Omicron出現,台灣每天幾萬人確診。

從深怕染疫到自己也成為其中一份子,都只是一眨眼的事。

而故事,就從這裡開始。海拔2000公尺高、離最近城鎮要兩小時車程、包裹收不到、在遠得要命的國度,確診隔離的故事。

自主應變想方設法,一張圖卡細胞廣播

「喂~你有沒有怎麼樣?某人兩條線你知道嗎?」一早被電話叫醒,匆匆出門走進首波梅雨鋒面的懷抱裡,走著,原本晨間就經常乾癢的喉嚨竟變得有些刺痛。收起傘,抬頭看見夥伴三兩倚在樓梯扶手(肯定在討論疫情),我只敢遠遠問候,拐進休息室,鎖好玻璃門。

淨空桌面、消毒雙手、攤開說明書,開始一場嚴謹的實驗。將棉棒朝鼻腔推進,隨即引來一股像嗆到又如憋著噴嚏般的異物感,還要再推進、轉圈、數15秒、攪拌緩衝液、放入試紙,紅著眼拭淚,盯看液體沿著纖維毛細往上爬⋯⋯答案呼之欲出。

碼表上毫秒數字飛奔閃爍,如果時間有聲音,它是濕冷的滴答,是隔層玻璃的笑聲呵呵。

「叮咚!」熟悉的訊息聲,是同樣擔憂自己染疫的朋友,也在找資源自救,反成了我傾倒等待焦慮的對象。

近乎下意識地送出一連串訊息:「不會吧」、「再等五分鐘」、「我看到淡淡顏色」......自己都沒發覺,原來自言自語的習性也能轉移到通訊軟體上。

時間到,

「兩條線清楚到不行,中了」

馬上將陽性結果拍照,寫上姓名和時間(特別用紫紅大字),製成一張毫無美感可言的圖片,在各軟體裡搜尋,回想同辦公室的、這幾天接觸過的、可能關心我的聯絡人,一個個打勾,只給自己一秒鐘猶豫,就按下綠色按鈕發送,好像投下隱形炸彈,觸地前飛得格外寧靜,連空氣都反射著日光燈的冷白,做了自己能做應做的,總算擺脫盤據心頭的不確定感,剩一片空白。

用圖片傳達訊息,在通訊軟體可說是擴散最快的方式

接著,聽到外頭一陣兵荒馬亂。

「易凡確診囉!」「真的嗎?」,他們彼此通知,消毒的消毒、聯繫的聯繫。這時圖卡細胞廣播也發威了,手機震個不停,電話、Messenger、Line輪番鈴響,還來不及回電,一通還沒講完另一通又進,手機能同時開百個頻道分頁,人卻沒有章魚的八隻手,只能一一回應每個關懷和擔憂。

醫療系統展現彈性,遠端醫療關懷

特別是母親,聽到隻身在外工作的女兒快篩陽性,恐怕馬上聯想到新聞裡20多歲打三劑疫苗卻死亡的個案,「你要是半夜有什麼狀況怎麼辦?」急著要把我帶回身邊照顧。我則是耳聞照顧者反被確診者感染的案例,想到父母親年紀,多少有些風險因子,堅持留在宿舍獨立隔離。

其實,疫情之所以令人害怕,正因為我們都不是孤身一人。

回到房間收拾,飯也沒吃,不停查詢快篩陽性該怎麼辦?要去哪裡PCR(5月26日起快篩陽性經醫師確認即為確診)?下山路途曲折,馬路邊綠色標牌數字遞減,溫度漸漸回升,驅車50幾公里到醫院,細雨中撐著傘排隊,累了就蹲坐在矮牆上,前前後後都是相同遭遇的人們,人龍越接越長,卻依然井然有序。

領到試管拭子後往前到下一站,穿著隔離衣的醫護人員熟練地喊:「快篩陽性陰性?」舉起手像交警示意我後退「靠牆壁站好不要動喔!來,深呼吸。」過程意外迅速,「好了,還好嗎?可以回家了。」她隔著雙層手套處理檢體的同時仍不忘關心。

醫院發展出快狠準方法,巧妙讓民眾貼牆採檢,確保過程頭部穩定

但我沒有要回家。

走進藥局,收銀台旁架上感冒藥、維他命一字排開,店員拿起藥盒說明差異,我不敢走得太近,對方大概也感到異樣,又或者早已司空見慣,兩人有默契地維持著距離結帳,完成轉移金錢與貨品的流程。

坐在雨天的夜車裡原路往山上爬,不禁納悶,一天之內生活怎麼完全變了調?獨居在遊客往來的山中「7+7」正式開始了。

接下來幾天,不同單位陸續來電,疫調、採檢醫院、所屬鄉鎮衛生所、村里幹事,又因為地處偏遠位於行政區邊界,地址上的「村」實際上要橫跨縣市開車三、四小時才會到達,村幹事一聽到有些躊躇:「原本是要送防疫包的啦,但是⋯⋯」我替他解圍接了下去:「沒關係,再麻煩給村裡有需要的人就好。」這波疫情九成以上是輕症,雖制度難免瑕疵,我只不過有點流鼻水,也不想佔用醫療或人力資源。

差點忘了還有診所醫師。

「居家照護就是說,政府不是都不管你,他會指派一個醫師,一個診所的醫師追蹤你的情況。」電話那一端的中年男醫師,劈頭就這樣說,不曉得是受不了漫天謠言和口水抱怨,又或是擔負著澄清疫情消息的工作,不得不。

政府規定要視訊問診,除了講電話省錢用、公司群組發公告,沒想到這年頭連看醫生都可以在LINE裡頭搞定。「我的圖片是一隻狗,加了以後我們會傳一些資料給你,順便跟你問一些問題。」醫師幾無停頓地講完。

不只頭貼是狗,點開來封面還有另一隻憨厚的土狗,看來這位偏鄉醫師也是愛狗人士。讓醫師簡單視訊問診之後,才想到忘了問他一天要遠端關懷多少病患?不過,看通話結束都已過了晚餐時間,於是我拿起手機設置每日提醒,提醒自己主動回報體溫和症狀。曾有報導提到護理師一天需打2000通電話,也有南部報導是四小時80通,確切數字難以得知,雖不知道自己能減輕多少行政負擔,但舉手之勞何樂不為?

有一天回報時,我發現醫師的LINE悄悄改了名字,原本不知道怎麼念的英文名,換成了「OO診所COVID照護」,不過頭貼還是那隻可愛的狗狗。

回到現實與人相處,勿忘科技輔助本質

確診隔天下午2點整,緊盯著衛福部記者會,等到陳時中部長宣布確診數字趕緊截圖,因為裡面有「1」是我貢獻的,死板遙遠的數字從未如此切身相關。

好一段時間,醒來就抓著手機,好似是與世界唯一的連結,秒回指揮中心機械的語音和雙向簡訊(最多的時候一天兩封簡訊加上一通語音電話),明明沒有任何通知要看,小螢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一二三~集合囉~有人在嗎?」直到手機鈴響才發覺門外有人在喊。

提起窗簾,透過窗子看到朋友關懷的眼神,喜出望外。兩邊隔著氣密窗比手畫腳,開了通話擴音才聽得清,頓時手上拿著的不再是高科技設備,儼然就是小時候玩的紙杯與棉線串成聽筒。

回歸到人與人簡單的相處,這些通訊軟體好像才有意義。

截至5月26日,台灣已經累積超過160萬例確診,病毒已經不是沿著傳播鏈前進,而是由無數鏈結編織而成的漁網,在人際社會裡捕撈收穫,每個人身邊幾乎都有確診者、康復者。

與幾個同在隔離或類似經驗的友人,約了線上會面。姓名旁的綠色點點出現,像遠山的燈一盞一盞亮起,在視訊聊天室裡沒有距離,開玩笑打屁,交流著誰收到了簡訊誰沒有,誰的醫生比較美比較帥,輪流導覽自己的隔離空間、展示收藏,有些人只有6坪空間,有些與家人同住⋯⋯

沈浸在互相關心的情境裡,很溫暖,但隔離也是天賜的獨處時光,半強迫一個人面對自己。

拿出一張白紙,一隻鉛筆,就算寫錯字還是想紀錄自己的真實,像是用大頭針展開飛蛾的翅,看清一直重疊遮掩的花紋,和損耗掉落的鱗粉,一筆一劃把時間釘住製成標本。

「叮咚!」

朋友來訊互報佳音,誰成功變身「無敵星星」,誰解隔離就衝去看海。

「我……還是兩條線(加上一個哭臉符號)」在隔離的最後一個夜晚,默默打字回訊。

快篩卡匣第二條線淡得幾乎看不見。

也許,在深處,我還留念這七天特別的旅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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