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側邊

我在想你。

或說,我在仔細地看著你。

你就坐在桌側邊我正對面。

在煎了一張冷凍蔥油餅之後正在感謝,這些年這些急速冷凍又能在簡單的程序裡快快地烹好快快地吃到嘴的東西,真叫厲害,因為它們還能保有美味,根本就是天才製造。我知道北地人的我麵食做得好,有次你竟然說愛我的原因之一是我會做荷葉餅,會包餃子,會做煎麵,會烙蔥油餅,然後突然問我:「炸醬麵為什麼要放八種配料?」我笑死,你在北京吃的,對不對?那家觀光名店。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那間店的大瓷盤子中間放麵條,盤子邊隔了八個小格子,所以放八種配料。」哇呀,難得笨的不是我。你竟然記得八大將是蔥珠、小黃瓜條、毛豆仁、辣椒絲、蒜碎、香菜、肉末和炸醬。

你腦子行進得太快,剛說炸醬麵,立刻就提到有次吃到冷凍蔥油餅裡除了蔥珠竟然還夾了油炸紅蔥頭,餅裡一股怪滋味,大違和。我也皺起眉,「這設計,不知他會不會開發番薯湯裡下餃子。」那次兩人儼然飲食研討會,會後,你說你要學煎麵,拿起手機你稀哩噠噠地運作了手指,說:「題目大綱和材料先寫起來。」吁,我竟不知你手機打字那樣熟練,我還以為慣用毛筆寫信的你手機打字和我一樣同在幼兒園程度哩。

現在,光:你的手機置放在我的大桌上,和我的手機併肩默默。那張大桌今年怕有45歲了吧?先是深咖啡色底托著金絲團花的桌面,那時我和丈夫昏頭瘋腦地在經濟艱困裡買了預售屋的房,就是富錦街那房,在製作家具櫥櫃的同時製作了那張大桌,是正方形桌面底下藏了機關,拉出一張木板可以變成長方桌,再拉出一塊木板就能坐得下10個人一起開會或喝下午茶或一同吃飯。丈夫卻一直嫌棄桌面「底色太暗,金色太俗」,我很是吃驚,因為他當著我的面用鑿刀鏟起桌面,碎成片片破皮的美麗摔了飯廳一地,他事先聯絡的木工師傅帶來一張他挑好的淡黃淡粉扭曲的圖案桌面。幾十年了,我還記得師傅姓連,那年頭那樣好手藝的師傅是現今我再也沒遇過的,他靜靜地工作,丈夫靜靜地將碎片掃入畚箕,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忍不下我喜歡的東西,沒有先打商量,沒有讓我挑新的樣子,一切他做主,就,成其事了。不管我們月月繳房貸,早已山窮水盡,也沒有想過這樣撇開我,我會有什麼感受。

那天,我沒有聲響地一階一階走下四樓,走出巷子,走入當時茅草叢叢後來建起大廈的荒地,我的心和畚箕裡的破片一起碎著,結婚前那個溫柔的男子哪裡去了?我們那時已有三個孩子,但暇時看電視我會捱擠著他甚至坐在他腿上,我一直得意結婚多年我們的愛依然濃烈,可是那日,一時之間我的愛情泡泡噗噗破去,落在地上像滴下的眼淚,一切都是我的自以為是麼?我在社區裡走了一圈,沒有認識的人,可以去的朋友處都太遠,我沒有帶錢包,落寞地看著手中簇新的鑰匙串,一遍一遍地自己和自己溝通,決議是:我要把孩子好好地帶大,我一定要好好地寫作,過好新家新生活,還要過幾十年呢,啊,幾十年。我若無其事地回家,若無其事地喝了一杯涼開水。

光,是不是又要說我EQ不錯?不好意思,我常回憶些無聊的小事。

現在的大桌就是這一片灰色的美耐板,和桌子本體同色,你似乎挺喜歡,來我家你不太愛坐沙發,總愛坐桌側邊和我說話,且習慣打開你的小記事本寫點、畫點什麼。你或會好奇原先那張粉淡淡的桌面去了哪裡?可能和家中布置不搭,沒用兩年某人又用鑿刀鏟成破片碎在畚箕裡了,依然沒先告知我。

你的手機有時會在大桌上響起樂音,換新手機時你曾問我選什麼音樂好?我心想,所有的音樂我只怕馬勒的〈子殤〉除此,你選什麼都行。你促狹地選了一首歌,歌聲一起我真是笑得直不起腰,女聲細揚揚的嗓子突然大唱「椰樹高呀細又長,菠蘿甜呀香蕉香,寶島姑娘呀真漂亮,溫柔多情呀又健康……」是〈寶島姑娘〉,然後我們一起和那女聲合唱:「上山會打柴呀嘿,下田會插秧呀嘿,不怕風雨打呀嘿,不怕太陽曬呀嘿。」歌聲裡藏駐著我們的少年,我們的父我們的母,我們的童時伴,我們的過去那個久遠的時代,哎哎,笑完了,怎麼沒有再笑了呢?

你的手機鈴聲最後選了德弗札克第九號交響樂,我問: 「〈新世界〉?」你說:「對,可是,不是第二樂章,是第四樂章。 」我立刻懂了,「你是說不是〈念故鄉〉?」你哼給我聽,我立刻按鍵你的手機號碼,第四樂章的恢弘壯闊大聲地由手機奔跑出來。兩個人笑笑叫叫,開心得很。

你又說:「我第一次聽〈念故鄉〉是看一個香港電影。」

「《半下流社會》」我說。

「妳也太厲害了吧!」你說。

我想了下:「陳厚,還有誰?」

「劉琦、王元龍、吳家驤。不記得了。」

「導演是屠光啟。」我說。

你竟然說:「他是歐陽莎菲的丈夫。」

「歐陽莎菲,《天字第一號》。」

「還有黃河,地字13號。」

「我們兩個是瘋子。」

「是,俱瘋癲也。」

「看了趙滋藩的小說沒?」我往正經處轉。

「當然。」

為什麼會記得這樣瑣碎的對話?兩個過晚年生活,動作已減慢、遲緩的老傢伙,由皺褶的臉孔,乾涸的口中擠出這樣自己覺得有趣的話。恐怕,也是少有話投契的人能自自在在隨心漫語吧。我就是記得,我就是愛想到這些。

第四樂章來了,法國號齊齊地歡聲大作在長桌上,我沒有去接聽,若有號碼,我會以後補上幾個字,告訴對方你旅行去了,現在我繼續聽是的金屬銅昂揚的大器呼喚。

哎。

哎。

哎。

你旅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