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追夢記

過去三年,每當被問做什麼工作,我總是支吾以對,旁人都以為我失業而游手好閒。其實,我不敢大聲說自己是沒天沒夜趕稿的菜鳥編劇,因為劇本一直作「滾動式修改」,拍成影集更是遙遙無期。

跟獨自寫小說不同,寫劇本是集體創作,要耐著性子整理眾人意見,去蕪存菁。年過五十才踏足編劇界,雖說是中年轉行,憑藉昔日書籍編輯、廣告文案兼配音、小說創作的經驗,自覺尚可應付。難的是身為一名獨居的「家庭主夫」,瑣事太多時間太少。

每天穿梭照料毛孩、買菜煮飯洗碗、洗衣曬衣摺衣、陪伴老媽約診回診、處理帳單、追垃圾車、家電維修等「多重宇宙」,我根本分身乏術,無法集中精神從早到晚筆耕。事業發展和家庭責任快要把我掰成兩半,我總算體會職業婦女「蠟燭兩頭燒」的困境。

稿件未交的壓力帶來失眠,但不管如何,我都咬緊牙關絕不拖稿,甚至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跳出舒適圈」等話術來鞭策自己。交稿後,迎來的是開會、修改的無限輪迴。身心俱疲下,多種病魔乘虛而入,我不得不把看診、回診、復健列入新的日常,卻進一步壓縮工作時間。

一次連續兩晚熬夜,引發人生第一次「顏面神經痛」。醫師警告我:「再不好好休息,下次就是『三叉神經痛』!」健康亮紅燈讓我驚覺,雖然好學、好奇如年輕時,但中年的身軀不堪勞役,來到崩潰邊緣。

沮喪地離開醫院,途經一家書店,目光剛好落在《給不小心就會太焦慮的你》這個書名,心坎剎那被擊中。作者水島廣子認為,現代人的焦慮來自時間永遠不夠用,因為生活中有很多「自以為應該做」的事,而不是真正「需要」和「想做」的事;唯有捨棄前者,才能擺脫窮忙,重新掌握時間的主導權。

閤上書,我陷入沉思:編劇是「自以為應該做」的事,但這真是我「需要」或「想做」的工作嗎?有句話叫「戲棚下站久就是你的」,難道我仍得死撐十年,盼待苦盡甘來、踏上金鐘金馬紅毯的那天嗎?明明身體不勝負荷,為什麼我不敢推辭?

原來是我欠缺安全感。身為自由接案者,本來就不太敢推辭工作邀約,中年後更甚,生怕推辭一次便成絕響。很多「專家」說,中年人必須發展第二事業以應對失業危機,否則晚年會淪為「下流老人」;媒體也不時吹捧「中年轉行,華麗轉身」的非凡人物,讓我深信需要探索第二航道。所以,當劇本開發團隊破例接納我這隻「中年菜鳥」加入,為報知遇之恩,我勇於接受磨練,不肯輕易放棄。

再想下去,欠缺安全感的源頭是來自成長環境,把身為長子的我養成一個循規蹈矩卻自信不足的「好孩子」。我不是在抱怨父母或命運,而是找出問題核心才能釋懷,以對症下藥──我必須建立安全感,重新出發。

面對工作機會減少,我不用恐懼,除了「文青心」,我還有人生上半場磨練過的「商業腦」。心念一轉,取捨就變得明朗。我向劇組提出不寫劇本,只參加會議提意見。半年後,劇本終於定稿,我身心得以放鬆,睡眠品質大為改善;騰出的時間正好用來鑽研投資理財以彌補收入,這對於商學院出身的我而言,可比寫劇本容易多了。更妙的是,久違的廣告配音工作突然降臨,只花半天便賺到滿意酬勞哩。

現在的我早睡早起,晨泳後在便利店吃早餐和閱讀一小時,買菜回家做飯,下午才處理各種公私事務。很欣慰尚有餘暇,每周抽一個下午當志工,服務身心障礙者。

當朋友問及近況,我大方回應:「我放棄了十年後的最佳編劇獎,全心全意當個家庭主夫啦。」中年人追夢,除了事倍功半,也可能得不償失。對我來說,在健康面前,任何光環都不再重要。這次中年轉行看似此路不通,但放下執念,拐個彎,又見前方有路。

糾結三年的編劇夢醒了──創作路漫漫,有心無力的我衷心佩服有才華、有體能、有夢想的年輕人。我樂於當個「坐享其成」的電影觀眾,每周購票進場,既支持台灣電影業,又自修編劇技巧,也算是happy ending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