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人,地上的神。

1996年屏風表演班推出的《京戲啟示錄》為李國修累積長達廿五年的好口碑。如今此劇重返舞台,作為紀念李國修的紀念創拓版,集結劇場實力演員也是李國修弟子群們,將再創《京戲啟示錄》新高峰。

傳說中的王月是北藝大戲劇系第二屆榜首錄取的高材生,當年是個標準的文藝青年,她給李國修生了兩個漂亮兒女以後,國修請她回家做全職媽媽,就是那段時間我才真正的認識她,知道她很有才,能寫書編導都行,與她坐在咖啡店,談的都是王家衛、侯孝賢電影,跟她在電視綜藝討喜的人設完全不同。說到國修的時候,她的寵溺之情溢於言表,此姝是百年不遇的「寵夫狂魔」,黃蓉愛郭靖,阿紫愛喬峰,再怎樣也比不上王月愛國修。

私下的國修是一個省話的人,他總是把他想說的話告訴王月,再由王月告訴我。在他家,總是國修下廚煮食,王月陪我跟汪其楣老師喝茶聊天,王月的媽媽過來把碗洗了,道聲晚安去睡。國修悄悄說,老人家洗碗洗不乾淨,等岳母睡了,再把碗洗一遍。他們三代同堂,生活很和諧。我很佩服國修跟王月在藝術與日常生活處理得很周全。

話說1983年我在世界新專讀書,話劇社流傳一個李國修的劇本《萍萍不要走》,開放給各校話劇社演。讀劇讓我覺得作者是一個有點悲觀的人。專四我考上蘭陵劇坊學員班,常在劇場看戲,看過兩齣國修在蘭陵的戲《荷珠新配》、《演員實驗教室》,反差很大,前者是李國修的喜劇代表作,後者他表演童年在中華商場,別的孩子們群聚嬉戲,就他一個人關在紙箱裏往外看這世界,不肯出來,至今這畫面能叫我想到日本的存在主義作家安部公房小說「箱男」。

回憶我第一次跟國修見面,我剛畢業有空跟蘭陵同學到華視《連環泡》當臨演兩個星期,我分到一個角色演顧寶明返鄉探望的大陸老母親,我很瘦小,演個老太太正合適。散戲後國修帶我們吃飯,而舊情綿綿小劇場正在準備演出屏風表演班草創時的「三人行不行」,我們做完臨演就看屏風的戲,在那批臨演有一個人留下來成為諧星,就是郭子乾。幾年後第二次見到國修,我在一個報社做文化記者,屏風在汀洲路一處地下室,我還見到王月,當時他們新婚已默契十足;第三次見國修在總統府,李登輝總統首辦總統府音樂會,我剛到自立晚報工作不久就獲邀出席音樂會,遇見國修跟我鄰座,他把我介紹給他的鄰座兩廳院主任胡耀恆,臉上掛著那種很為我感到驕傲的神情,至今難忘。

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屏風表演班自創團以來一直在表演喜劇,觀眾有這樣的印象,很多內行也這麼看。其實台灣劇場的喜劇風氣幾乎是李國修「創造」出來的。記得聶光炎老師說,從《這一夜,誰來說相聲》開始,觀眾看戲的習慣改變了,觀眾到劇場為的是尋找歡樂。「相聲」以後國修赴紐約、東京,出外仙遊,到處看戲,奮進學習。他曾說,蘭陵創始人、心理學家吳靜吉是他在戲劇之路的「父親」,他立志甚早,他的劇場根底也深;我們談過這個話題,他經營一個本土劇團,不做外國名著翻譯,堅持每一個本子都是原創,劇團的初始做喜劇是需要滋養劇團,也養觀眾。

國修也許天生是個有點悲觀的人,他孝順,從小常說笑話取悅抑鬱的母親,以後走上喜劇演員的路,做為一個喜劇演員跟導演,我認為李國修沒有什麼競爭對手,《半里長城》、《莎姆雷特》是國修喜劇的巔峰,那些戲中戲,不同情境的穿插,做為演員跟平常人的身分交錯,偷情、猜忌、背叛等私怨不斷。台上的「李老闆」總在處理尷尬的經營窘境,和奇怪的曖昧,不經意爆發的笑梗,一個接一個忙不迭地踩雷,觸發不止地笑聲是珍貴的禮物,上蒼賜予我們一群忙亂活潑,道德總是有缺憾,來不及救贖的喜劇演員,而觀眾以爽颯的笑聲回報。那些日子國修給予我們無數次動人的謝幕敬禮,他逐漸成熟而成為一名劇場大師。

國修是許多人口中的「李老師」,他很會照顧身邊的朋友,他知道所有發生的事情,什麼都暪不了他。他說,他就像中華商場走廊上的老貓,什麼事兒都看在眼裏,可眼皮眨都不眨一下的。可這隻老貓是非常愛人的。上戲前他創造一套和工作人員做「三合一」的祝福儀式,像籃球隊員上場以前的打氣加油;散戲的時候有團員來接我去後台看他,國修在放鬆的狀態,那一雙「老貓」的眼睛就眨得完全晶亮,笑得燦爛開花。

1996年《京戲啟示錄》迎來國修戲劇生涯的大燃點,所有人看了都炸了。有太多亮點可以說、說不完的。儘管我看過他好幾次把劇團後台化妝間做為主景,而這次是最具有「屏風表演班」創團精神的大意象:當年國修給了劇團一個生動的形象,從屏風看過去,前台演的一齣好戲,反轉過來後台是真正的人生。

國修特別鍾情於劇團的故事,我最近才看到2008年《京戲啟示錄》典藏版的影像,劇場的色彩更飽滿,劇團的人物群像使我想到臨沂漢墓磚畫的景象,前有瑤池西王母娘娘守護,後有胡人在馬上耍把戲,看戲的人桌底下有狗追著耗子逗樂,所謂的「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旁邊還有匠人磨豆腐、晒穀。2012年我的丈夫馬悅然請託莫言帶我們到山東臨沂漢墓,他期待五十多年終於看到漢代古墓,進入墓室有如龐大的迷宮,漫長漆黑的磚牆刻畫描繪當時的社會風俗生活與禮教,無所不包,猶如看完一部古代風物誌的電影。在劇中,屏風劇團為梁老闆完成未能付諸實現的構想,給《打漁殺家》的翻江倒海加上群眾戲,那一幕富麗的幻境,是國修想在當下的時空救贖從前的梁家班,有一種穿越的力量,叫我回到馬悅然帶我在磚畫面前,辨識敘述經典哲學的牆畫,彷佛我們前世今生所經歷的故事。而由此帶來美好的想像就是國修想給觀眾的時空旅程。

在《京戲啟示錄》李國修從他拘謹的童年走出來,他不呆在紙箱了,把中華商場的拉門,開啟、閉合。這回「拉門」成為他的「屏風」。「李修國」娓娓道來父親做戲靴的生活,曾經在北京的吉祥戲院只看了小梅老闆一眼就能做出鞋樣;曾經,盼望四小名旦之一的小梅老闆從北京飛往青島觀賞「打漁殺家」挽救梁家班的生存危機,這個奇蹟般的懸念一直是個「話外音」。

現實留存1955年梅蘭芳、馬連良「打漁殺家」錄音版,梅蘭芳京戲藝術已達神乎其技的境界。1956年深愛京戲的瑞典國王頒給梅蘭芳一枚北極星勳章,梅蘭芳帶著他的夫人福芝芳在北京東單史家胡同的瑞典駐中國大使館綬勳,擔任使館文化祕書的馬悅然為梅蘭芳翻譯。國王在當太子的時候旅遊北京,在戲台看過梅蘭芳的戲,餘音繚繞,念念不忘,世間難得有此知音,也算一種「奇蹟」。即使梅蘭芳以一己之力在國際上有那麼多成就,也不能料想沒幾年京戲很快地有別種樣貌。

從1966-76年文化大革命,節奏明快的樣板戲時代來了,在《京戲啟示錄》梁老闆的兒子演起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李國修對於傳統藝術在文革時代的新生之途不做價值判斷,而是把它當作歷史再現的文本,與「李修國」重現梁老闆《打漁殺家》的改良戲並陳。我們需要祈禱太多的「奇蹟」、「神蹟」來延續傳統的藝術,哪怕是經歷無常的政治運動,伶人依舊盡力維護藝術,而一生納底縫鞋的李師傅心裏太明白,世事無常,必須波瀾不驚:「人的一生,能夠做好一件事,就是功德圓滿了。」他以匠人的謙遜來呼應奇蹟的可遇不可求,這樣的自我勉勵,烙印在後繼者的心坎,足以成為「地上的神」。

世界無論哪個城市還有家族劇團的存在都是難能可貴的。我總想到柏格曼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與李國修《京戲啟示錄》的許多相似處:都是濃縮歷史描述一個家庭劇團的經典戲,都有劇團的「父親」,都有一個自傳性的男孩角色,以及「寡婦」再回到家族戲劇的工作。

十年前李國修遠行到天堂去,我在瑞典一直關注著王月與屏風表演班的消息。兒子李思源出來當導演、女兒妹子結婚生子成為幼教戲劇老師,欣慰第二代有所成;接著《京戲啟示錄》又要登上舞台,而王月也在眾人期望下接演二大媽一角。這個角色就像一個天使,打理跟保護梁家班,又像一個女巫預言劇團的前途,她有膽識、永保活力,走過大江大海成為歷史的見證者。而王月,其實她一直都是屏風表演班的『二大媽』,從她回家做全職媽媽開始,她就用獨特的方式幫助國修和劇團至今。

國修這一生做了他最喜愛的事,他已從「地上的神」變成「天上的人」,滿眼笑意等著看王月演戲。我想到那張老貓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