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撩亂

中國時報【吳繼文】 2在水族館那個晚上,姑姑一開始就提起生而為人的無奈,原來只是個引子。 時澄的祖父算是入贅給祖母家的,所以結婚次年生下的大兒子,必須祧祖母的家姓,因此祖父對下一個男孩充滿了期待感,誰知道接下來一胎懷到五、六月大時祖母突然大量出血,差點奪走祖母的性命,嬰兒流產。第三胎是個女孩,生產很順利,但小嬰兒體質較弱,不久就因感染而夭折了。連續兩次意外,教祖父母傷心了很久,才又鼓足勇氣懷第四胎,沒想到竟然是一對健康的雙胞胎,而且都是男的,教祖父母喜出望外。先落地的那個是成蹊「姑姑」,另一個取名成淵,就是時澄的二伯父。之後可就六畜興旺了,祖母又連生了六個孩子,四女二男,包括了時澄的父親。 成蹊從小就認為自己和他的兄弟不一樣,而把自己和幾個妹妹悄悄歸類在一起,雖然他從來沒說出來,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只把這個念頭當作心中最大的祕密,但舉手投足之間,以及在穿著上,他會不著痕跡地與妹妹或是母親認同。有趣的是,大人對此竟毫不以為意,或許下意識裡他們認為兩個總是同進同出的小孩,一文一武或一女一男不失為理想的搭配,有時候上街,還故意將成蹊打扮成女孩,不知道的人就一路上以羨慕的語氣說他們會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而且健康又漂亮,真福氣;祖父母就非常虛榮地感謝人家,心裡非常得意,尤其在兩次失嬰的慘痛經驗之後。 上學之前,成蹊毫無壓力地在兩種性別之間遊走,但上學以後,男女有別的客觀現實教他煩惱不已。他很自然地與女同學玩在一起,因而引起男孩子惡意的嘲弄;當然也有甜美的一面,常常有男孩子,高他幾年級的,主動充當他的保護者。但最引起他困擾的,是別的女孩子沒有而他卻有的那個東西。他一直覺得那個東西醜陋不堪,他厭惡它,可又拿它沒辦法。他記得最常做的夢是,他發現他本來就是一個女孩,身上那個多出來的東西,其實是人家惡作劇給他裝上去的,只要他穿上裙子,或是大叫自己一聲「女孩」,它就會消失無蹤。 但它從來沒有消失。到台中上中學的時候情況更加嚴重,他讀的是師生全屬男性的教會學校,因為路途遙遠必須住校。那時周圍的人包括自己,身心都起著劇烈的變化,而且或多或少開始意識到另一個身體,也許是在擁擠的車上貼身而立的異性,也許是上體育課時游泳池中不小心擦撞的同學,總會在體內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微熱,甚至發展成難以遏制的好奇心和冒險的衝動。 一年級上學期還沒過去一半,已經有人未經預告,在宿舍熄燈後,掀開他的蚊帳,鑽進他的棉被中。成蹊首先是感到緊張,有些害怕,但又不敢出聲,以免舍監和同寢室的同學知道。在黑暗中他知道來人是誰,他們多半是班上的留級生或高年級的學長,身體已經發育得比大部分一年級學生成熟。成蹊對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並沒有任何犯罪的感覺,對闖入者他也不感到厭惡,但是他們通常是粗魯地壓著他,急切地將手伸入他的下腹部,或是抓他的手放到他們的兩腿之間。成蹊對他所觸摸到的那個與自己有很大差別的物件很是驚訝,但這整個過程並沒有帶給他愉快的感受。他唯一的享受是在對方謹慎的狂亂中,散發出來的溫度與氣味,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他,他確信其中一定有極短暫而微妙的時刻,可以被解讀為愛,教他感到一陣朦朧的幸福。 那是一所由來自加拿大法語區的傳教士興辦、治理的學校,佔地廣袤而且設備先進,教學態度嚴謹卻又不失活潑,當大部分的台灣學生仍在老舊而陰暗的校舍中求學時,這個學校已經有自動過瀘的游泳池、電影放映室,明亮而寬敞的圖書館中有全套文星叢刊、大英百科全書、讀者文摘和國家地理雜誌,校舍之間分布著大片的綠地、各式精巧花園和大量運動設施。 熄燈後沉睡的校園是另一個世界,許多人了無睡意,熟練地溜出寢室,在陰影與陰影之間移動,在廣闊的黑暗版圖中展開充滿好奇、暴力或是淫亂的夜遊,揮霍著一時也揮霍不完的青春。成蹊也加入了夜遊的行列。 當宿舍熄燈,舍監的腳步遠去,一些門開了又關,有人成群結隊翻牆外出尋仇,主要是跟二中的;有人到不遠處一所教會女子學校獵豔、偷窺;只是為了解決快速成長期腸胃的騷動而出去吃消夜的人也不少。成蹊從未參與那些必須翻牆而去的刺激行動,他的領域是空曠的教室和走廊、反照著月色的青草地、在風中輕輕發出絮語的樹林。(待續) (本文摘自《天河撩亂》一書,寶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