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撩亂4

中國時報【吳繼文】 家人或多或少早已知道他的異樣,只是想不透怎麼回事,而且期望他當過兵回來一切都可以恢復正常。他曾經鼓起勇氣和母親談了他真正的狀況和想法,母親聽了只是哭,因為害怕,她以為這是一種怪病,也擔心兒子未來必將多歧而苦難不斷的人生之路。 母親的哀戚使得事情在家中變成公開的祕密,成蹊明顯感覺到其他家人的不安,以及對他有意無意的疏遠。沒有人來跟他談這件事,雖然他私下熱切地等待,甚至不切實際地,渴望他們的安慰、諒解與支持。當然沒有,完全沒有,除了疑忌的表情,除了逃避的眼神。 他決定暫不開始服藥療程,只是為了他的家人。這是他還做得到的一件事。他無法估計服藥之後發生的種種變化,將會對家人造成多大程度的打擊。他知道他的耐心將助他打贏這場戰役,時機仍未成熟,他仍可以等。儘管如此,大學四年過得比高中好太多了,心中少了怨懟和掙扎;他從商學系轉到生物系,也談了幾次不可能太刻骨銘心的戀愛。 大學畢業後,成蹊在野戰部隊楊梅師底下一個旅部當少尉文書官。當兵期間,他為了公事常常坐著顛簸的客運車往來於楊梅、湖口、富岡、新豐、紅毛港一帶,或是參加演習,連續幾天露宿緊臨沙灘的木麻黃樹海裡面,在風濤和浪聲中睡睡醒醒,早上起來全身都鋪著一層細沙、露水和針葉。她說,一直到退伍後許多年,即使是她說話的現在,她仍然不時夢見有著防風林的風景,荒癈的海岸地帶,清澈而沉靜的河流,紺碧的水塘,薄霧輕籠的濕冷沼澤,無人的泥土道路,歪斜在田隴之間的電杆,雲層很低的天空,每一個畫面上都塗有一層鏽蝕而疲倦的顏色,仿佛是她整個青春的寫真。 在軍隊那個以男性為主而且沒有個人隱私的社群,由於軍官身分,總算讓成蹊保有小小的私密空間,他自己有一個小房間,寢室兼辦公室;他可以挑人少的時候去沒有隔間的浴室洗澡,他不太敢走進一群裸裎的身體中間。旅部許多中年的職業軍人都對他很好,他當然嗅聞得出其中濃厚的曖昧情愫,幾乎每個禮拜都有人送他禮物,請他看電影,或是開著吉普車載他到處兜風。他不太拒絕這一切,但也沒有明白答應過什麼。他知道晚上常常有人在他房間窗邊門外徘徊,也有人喝了些酒,會來找他聊天,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在他的房中坐到很晚,才廢然離去。還有一次,成蹊唯一在軍中過的一次除夕,一個常幫成蹊理髮、來自河南的補給官當眾抱著他號哭了很久,周圍的人無不神色慘然。 服完兵役,因為老師的介紹,成蹊前往位於台南的水產試驗所當研究助理;第二年,他得到一個前往沖繩研修的機會,第一次離開台灣,不過也沒有第二次了。在沖繩研修期間,他申請到京都大學的入學許可,研修計畫一結束,即北上日本內地就讀。他在京都大學的課業並不順利,他發覺自己並不適合成為一個學者;經濟的困窘也是原因之一,那個年代一般人從台灣要匯款到國外幾乎不可能,失去家人的接濟,成蹊必須獨力應付生活所需,但那時也不流行工讀,最後只有中途輟學,開始就業,幾經流轉,但是再也沒有履踐過故鄉的土地。 成蹊在找工作準備就業時,被報紙人事欄中徵求Sister-Boy或Mr.Lady的內容所吸引,毫不遲疑地踏上他人生的全新旅程。 他第一個工作是大阪浪速區一家酒吧的侍應生。那時他尚未開始注射或服用女性荷爾蒙的療程,雖然試著改穿女裝,但感覺完全不對,皮膚沒有天然的光澤,鬍鬚再努力也刮不乾淨,必須用濃妝來掩飾一切,令他感到很不舒服;在那樣的店裡面,他顯得太男性化了。他的女性裝扮只有在上班時,離開酒吧,他仍然是一身中性但偏男性的打扮。 正好那時有一個法國的表演團體Blue Boys前來日本巡迴演出,讓已經溫飽無虞開始知道追求刺激的民眾第一次見識到扮裝皇后 (drag queen) 詭異的魅力,在各大城市造成不小的震撼與騷動,媒體大肆追蹤報導,成蹊當然也注意到了,不但去看了表演,而且跑到他們住宿的飯店,透過Blue Boys的日本經紀人和其中一個團員談了話。 這個團員是Blue Boys中唯一的完全變性者,在那次談話中,成蹊拿到一張非常特殊的名片,不是因為名片上的法文和阿拉伯文,而是因為他手上拿的是摩洛哥卡薩布蘭加一位有著像魔術師或煉金術士般神祕名聲的醫生所印製的名片。 這張印上燙金的奇異字體、微微發皺的名片,對成蹊而言,有如開啟天國之門的鎖鑰。然而卡薩布蘭加也跟天國一樣路途遙遠。據給他名片的那個叫卡洛的團員說,這個醫生刀法俐落,但收費也毫不遲疑;在摩洛哥,不像歐美或日本,他可以無視任何醫藥衛生當局有關變性手術的嚴格規定,只要將高額的手術費繳清了,他立刻替上帝的瑕疵品進行偷天換日的大工程,而且以極高的成功率聞名。(待續) (本文摘自《天河撩亂》一書,寶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