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照大神之死:房思琪引出的是怎麼樣的文學傳統及其變體?
文:呂瑋倫
林奕含離開我們剛滿一年,《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早已寫就一則當代書市神話。這個神話圍繞著幾個關鍵字,讀者亦可從購書網站中看出端倪——通常與該書相關之主題,會被擺在同頁推薦書列裡。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為一本被多向度討論的小說,反而鮮少與其他文學作品並置,以至於當《今生今世》推薦列除了一定會有的張愛玲之外,還出現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時,我們方驚訝於此二書如今之被「市場」並置,是否諭示了兩造互文,並重新喚起近代華文文學中一個常常被刻意遺忘的、危險的幽魂。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與胡蘭成之搭上邊,奇異地是起於一段林奕含去世後才面世的訪談影片。影片中她自言小說男主角的原型是胡蘭成。這個名字對林奕含的許多年輕讀者來說,或許是不太認識的,諸多原因裡的一個,包括當代台灣文學的政治布局,早已不再「流行」由胡蘭成連帶而起的譜系。但其實敏感一點的讀者,並不用等到林奕含吐出「浩浩湯湯五千年」,也不需推敲她在小說中對台灣文學的看法,光是聽見一「九〇後」作家如此念茲在茲地提起胡蘭成,就該知道此人可能承繼的譜系,絕對不是討好主流台文論述的。
這個譜系是張愛玲、胡蘭成、(朱西甯)朱天文(朱天心)——
胡蘭成的幽魂始終沒有從台灣文學的場域裡消失過,她的末代弟子朱天文不止早早替老師重新整理了著作,在她往後幾乎三十年的作品中,也都反復出現胡蘭成的影子。1994年〈荒人手記〉奪下第一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首獎,轟動一時,表面上寫的同志文學,實則還是在與胡老師應答。胡蘭成曾在〈來寫朱天文〉一文中將朱天文比作神姬,神姬為神而舞,此神原是指的中國文學之傳統,而在學生的心中,老師倒才成了真正的神了。
胡蘭成終究沒有因為弟子們的努力而在台灣文學甚至中國近代文學中臻至某種「正典」,諸多原因裡的一個,包括他的弟子們也漸漸不再如當年的握有文學譜系的話語權。於是當2017年,林奕含重新將這個名字帶進年輕讀者的世界裡,此舉之不合時宜,竟填補了兩個世代的隔閡。從他們在市場中的被並置可以見得,林奕含的讀者或許終於認識了這個極具爭議的民國蕩子胡蘭成。而那早被主流品味流放至大眾記憶邊疆的胡迷們,或許也因此讀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三十年前虔誠女弟子朱天文對師書的再整理,於年輕世代的文學地圖中很難再找到位置。誰知三十年後那林奕含幽幽再提起,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一本控訴之書。是一本女學生對老師的控訴之書。
真正的天鈿女命之舞
胡蘭成戰後流亡日本,此後在思想上很受日本美學影響。他在〈來寫朱天文〉中第一次把少女天文與文豪張愛玲放在一個位置,並媲美他最愛看的「神姬之舞」:
我最愛看日本神社巫女的舞……神姬平時穿的是白衫朱裳,面上是吉日良辰的稍稍敷一點粉,一派少女的清艷。
……神姬的眉目神情只是處女的敬虔與端正。每次我只覺是第一次看見女子可以有這樣的美。
胡蘭成晚期著〈女人論〉,將整個人類文明的起源與未來皆交托在女人手裡。但是他的女人是必如「神姬」那樣的女孩子,端正、清艷,方能為神而舞;誠如黃錦樹在〈天鈿女命的猥褻之舞:論胡蘭成的神話學〉中所揭示,胡蘭成的〈女人論〉實不是現代意義下的女人,而是古典父權想像中的處女神姬。
文末胡蘭成再提起第二種舞,是他以為生得極美,卻原來是個醜女的天鈿女命之舞。黃錦樹在同一篇文章中也回應了天鈿女舞的真相。天鈿女命原是為了引天照大神出天岩戶,跳起猥褻之舞,「胸乳皆露,裳紐下垂及於陰部」,而至眾神歡騰。在胡的原文中,他索性不在意天鈿女命的美醜雅俗了,只是這天鈿女舞的寓言,在黃錦樹的解答裡,是胡蘭成將自己比作天鈿女命、朱天文是天照大神。可如若按照神姬之舞的邏輯,天照大神指的是文學,那敬虔為神跳舞者,應該是誰?
朱天文跳的當然不是猥褻之舞。但有一個人是。回到關鍵性的訪談影片,林奕含反復探問中國文學傳統之魅、「思無邪」傳統及文人之後——我們忽然再想起《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怡婷為此造之結尾:「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當然是一本為「文學」而寫的書。胡蘭成之盛讚朱天文,在於朱天文年輕、意真情高,寫少女的單純、寫青春與思慕。林奕含何嘗不是?只是當年的朱天文寫出來的,是胡蘭成敢於大大方方讚揚的神姬之舞,而林奕含寫出來的,是胡蘭成終究避不明示、那被眾神命令,為文學而跳的天鈿女命,猥褻之舞。
台灣八〇年代女作家中有許多人被整隊為「張派作家」。張愛玲之於台灣文學,是從來沒有在場過,又從來沒有缺席。當年的張腔作家或模仿張愛玲筆調、語感,但所謂「意真情高、少女單純」從來不是張愛玲所寫,朱天文在張腔系統下的被肯認,還源於胡蘭成對她的重視。朱天文寫作初期成為「張腔胡調」的傳人,三十年後她已寫出自己的路子、成為文壇名家,誰也沒料到這個過時的書寫策略「意真情高、少女單純」,卻透過林奕含,重新回到了譜系之中,以它的極其諷刺、極其精準,極其舉足輕重。
天照大神之死
林奕含在訪談影片中,選擇不論及性侵、誘姦相關主題,出人意料的以胡蘭成作為開場,以她自己的語言,是「更大的命題」。這個命題揀選了一個不太討好的譜系,相較於這幾年台灣新生代寫作者在意識型態上的戰戰兢兢、急著政治正確的選邊站,林奕含的棄輿論於不顧,真是了不起。
老實說,台派論者也不必太鄙視於她,林奕含在這個譜系上的承繼之姿,詭異至極,她對胡蘭成的褒貶無以分明,就如女孩對老師的愛恨不能明辨。不論是神姬或是天鈿女命、女弟子之端莊起舞或是猥褻之舞,皆是為了引得文學——老師——天照大神的面世。思琪與怡婷引出的是怎麼樣的文學傳統及其變體?我們在書中(或甚至是林奕含事件中)所看到的,又是怎麽樣一群「中國文學之人」?譜系的歸就並不只為維護某種信仰,它還可能是在續寫中質疑、顛覆、滅毀。天照大神的變相腐爛、死亡,即寫在此天鈿女舞之後。
有時我會想著如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是早因林奕含之離世而達就某種「不能被批評」,那段左一句浩浩湯湯,右一句胡蘭成的訪談影片,是否會讓一個台灣的年輕寫作者陷於尖銳尷尬之地。譜系的歸就需要時間,在她離開我們一年後,回想她之「更大的命題」,我願將她留下的唯一作品《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以極詭異而明確之姿暫且放進這個危險的、主流台文論述早棄而遠之的譜系中,若這亦是她的企圖心,這一次,只願終非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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