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街友的困境:那個你稱之為「家」的地方,可能是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地方

文:張中瑞

(本文提及的街友名字皆為化名)

­­「大姊!這裡有毛筆,想不想來寫春聯?」「我以前可是幫很多明星伴舞過的哦,信不信我現場來一段機械舞!」

此起彼落的問候聲,響遍了人來人往的台北車站。接下來的三天,是《人生百味》為露宿街頭的無家者們所準備的街頭尾牙。不只是讓流浪的街友能坐下來好好吃頓飯,更提供參與募菜的民眾及志工實際和無家者接觸的機會。

據行政院110年統計,全台街友人數為2910人。其中,女性街友的人數為438人,約佔整體街友人數的15%。因此,台北車站及艋舺公園等無家者數量較多的地方,仍以男性街友的數量較多。

而提到無家者,民眾腦袋會浮現的第一個樣貌也多為中老年的男性。然而,你是否曾想過,為數不多的女性街友,究竟面臨了什麼樣子的問題?

身心靈疾病纏身

位於台中的慈善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是全台第一個專為女性街友設立的安置中心。執行長楊麗蘋說道:「九成的女性無家者基本上都有精神疾病。」如憂鬱症、焦慮症或思覺失調等。除了精神疾病外,多數協會初接觸的個案患有糖尿病、心臟病、或紅斑性狼瘡等慢性疾病。

帶著欠佳的身心靈,自然難以找到穩定的工作,更無力負擔龐大的醫藥費支出,這樣的情形無疑使得原本就不慎理想的健康狀態雪上加霜,更使得無家者陷入無止盡的惡性循環。

相較於男性,女性在失去經濟來源時,能夠依靠親友或異性,甚至性交易來維生的可能性較高,但最終走投無路要流浪街頭時,大多都已全身是病,生活幾乎無法自理,情況比大多數男街友還要更糟。

楊麗蘋苦笑:「曾經協會幫一個個案治療了一口牙就花了近十萬元,公部門提供的醫療掛帳單實際上完全供不應求,大部分的經費仍需由協會支出,我們的預算也很吃緊。」

協會已然如此,女街友獨自流浪所面臨的醫療窘迫可想而知。先天的力氣弱勢再加上纏身的疾病,使得大部分女性街友難以承擔男性街友常做的粗工及舉牌等工作。因此協會內對女性無家者的職業培訓也一直以清潔、餐飲類為主。

然而,即便選擇和體力因素相關度較低的工作,街友仍時常因為其流浪的身分而被拒於門外。協會內社工督導陳紫雲說道:「許多雇主都會詢問居住地址,但一旦個案被知道是流浪的人,大多數時候就沒辦法通過面試,我們面臨的一個很大的困境,就是對無家者相對友善的雇主並不好找。」

即便能找到工作,許多女性無家者由於過去的負面經驗,普遍較缺乏對人的信賴,所以即便有工作,多數情況下能做的長久的人並不多。

性侵、性騷擾的問題仍難以解決

楊麗蘋說:「女性街友幾乎都曾有被性騷擾,甚至性侵的經驗」這也是許多女性無家者會選擇剪極短髮、選擇較陽剛的穿著的原因。

為了降低被性騷擾的可能性,不洗澡甚至弄髒自己都可能成為她們保護自己的手段,在面對陌生人時,女街友往往缺乏信任,也傾向展現較侵略性的態度甚至暴力的手段,但這其實是她們自我防護的方法。

協會內的無家者小楊透漏:「也遇過那種看起來很和善,要給我東西吃的人,結果一吃下去我就開始頭暈,像喝醉酒一樣,嚇得我只好一直跑,一直跑。」

長期的街頭生涯和性騷擾的恐懼,讓部分女性無家者甚至患上被害妄想症及思覺失調症,長時間的孤立狀態和對人的恐懼使得她們變得更不善於與人相處,種種因素的累積更使得原本就困難的求職之路更加不易,這也是協會內的個案較難獨立的原因之一。

由於對人群的不信任或恐懼,大部分的女性無家者會選擇躲在超商、網咖、甚至橋下等等遠離人群的偏遠之處作為落角處,而非車站、公園等常見的街友聚集地。

然而,這些聚集地卻是大部分的社福單位及民間團體發放物資、食物的聚集地,這也使得這些本就甚少受到關注的女街友們能獲取的資源更加稀少。可以說,種種因素結合起來,讓女性街友成為了所有街友當中最弱勢的一個族群。

妳為什麼不回家?

「她們之中大部分的人其實都有過家庭,但那個被別人稱為家的地方,可能也是傷害她最多的地方⋯⋯」陳紫雲說道。許多流落街頭的女性,都是在原本的家庭被家暴、謾罵,甚至是被家庭給趕出來的。這樣的她們,除了流浪以外,還必須承受社會責難的眼光。

在四十到六十歲中年大姊受到的教育中,女人必須為家庭犧牲奉獻,受到苛待必須隱忍。有的人會問她們,「妳為什麼不回家?」殊不知,那個你稱之為家的地方,可能是她忍耐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地方。

而有的個案,因為名下有子女,即使子女並沒有進行撫養,當今的低收入戶仍會將其收入做採計,而使得這些街友根本就無法申請低收入戶的補助。唯一的解決方法是進行撫養訴訟,可是對一名吃住生活,甚至維持健康都是奢望的無家者而言,委任律師進行長時間的的法律訴訟又談何容易?

那些行為背後的不得已

提到街友,許多民眾的腦袋中還是會浮現髒亂不洗澡、愛喝酒不工作等等的負面印象。當然這些負面的行為是真實存在的,但多數人只看見了這些行為發生的「結果」,卻鮮少有人去探究這些行為背後的「原因」。

協會內的無家者阿方是一名年約六十的原住民大姊,時常把領到的補助金或臨時工的收入拿去買酒,令社工師頭痛不已。阿方說道:「我也很想戒啊!可是都喝了快五十年了,不喝就全身不舒服,但我真的改不了⋯⋯。」

楊麗蘋道:「我們當然知道酗酒這個行為很不好,她自己也很清楚,可是這就是她活了六十年來的價值觀,從小到大開心就喝酒,不開心也喝酒,喝到身體都壞掉了,我們也很無奈,但就只能盡量幫忙。」

對於街友喝酒的行為,或許是長久累積難以戒除的習慣,亦可能是身心俱疲下的排解方式。許多人在面對不順遂或失意時也會選擇藉酒澆愁,然而同樣的行為發生在街友身上時,或多或少會被旁人給放大檢視,然而這樣的檢視其實有些不人性。

若能明白某些負面行為,如喝酒或抽菸等,其實源自與某種逃避痛苦的需求,或許便能以不同的角度來看待無家者。「有的時候最讓人難受的其實是別人對你的誤解」協會內的大姊小梅面帶苦笑地說。

對倡議者而言,相互理解的目的,並非是要合理化無家者所顯現的負面行為,而是希望大眾在對眼前的每一個人做評價之前,能多一些思考的時間。當我們將好吃懶做、不求上進等等的標語貼到街友身上時,這個評價很方便,很輕易,也很容易成為傷害他們的武器。這樣的評價使我們忽略,其實眼前這個人正經歷生命中最痛苦、掙扎的一段日子。

「 她們只是需要被接住,我們都是她的家人。」

「最普遍的還是精神疾病的問題,只要按時服藥,不發病的話其實她們跟在座的妳我並沒有什麼差別。」楊麗蘋以協會內的個案小沛舉例。小沛在採訪的兩天一直協助各種外展和協會的活動還有物資發放,甚至憑藉餐飲科的底子,負責康復之家每日接近二十人的料理。

若非事先知道,她甚至讓會人誤認為是協會內的社工師。難以想像,小沛曾有雙相情感障礙,發病時無法溝通且異常暴躁、六親不認。在穩定服藥控制後,病情已被穩定的控制。

「看到她現在這麼好,我很慶幸當初沒有放棄。在她多次發病輾轉的過程中,其實我們有很多機會可以放棄,也都曾閃過放棄的念頭,但我們都和她一起撐過來了。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對我來說沒有所謂不值得這件事。面對輾轉的個案,我會告訴自己,我們接納她,就像是在她的心裡撒下一粒善的種子,不管這種子最終有沒有開花,至少她受過傷,掙扎走來的生命歲月中,我們可以讓她知道是有人愛她,關心她的。」楊麗蘋的語氣堅定,令人深信,這段話便是她一生的信仰。

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陳紫雲:「就像《武狀元蘇乞兒》中,丐幫幫主對皇帝說的:『如果你真的英明神武,使得國泰民安,誰會願意當乞丐?』其實街友也是一樣,有的人會認為他們一定是懶散不去工作才會落到現在的地步,但如果有別的辦法,誰會願意流浪呢?他們只是沒有選擇而已。」

就像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壞人。無家者是一個龐大的族群,當然有友善的人,也有不懷好意的人。有家的人,沒有家的人,為生活奔波的人,想活下去的人。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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