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凝神,專心開車,高速公路直行,目的地是二十六公里之遙的台北外雙溪東吳大學。

對談什麼?今時拙言,昔時多話的己身不免自嘲問心——百年冥逝,猶如父親般的文學前輩紀念會,不能拒絕的研討其一生典範,眾多學者想是深邃論述,淺識之我只能訴說友誼幾分,很多年前,前輩長男不幸傷逝,小我兩天,亦是兄弟的情誼,自始,我哀惋於心。

南崁、林口、五股、圓山......濱江街下來,左轉大直橋,基隆河平靜的流水,那是我未忘的二十三年家居記憶;伴隨母親幼時曾經悲苦無依的遙遠時光,我有著返鄉的感慨。

母親愛恨交織的台北太平町大稻埕的青春追憶, 二十年前我以長篇小說:《北風之南》留記,二十年後,晚秋是我。時間不留情,相對幼時大稻埕生活過的文學前輩,客家和閩南雙語深諳,他微笑慈祥,當我是另一個兒子。

文學若是歷史,父親般的他,如此閃亮。

我之初識是小說:《插天山之歌》。壯麗如海的尊重原住民史觀,彷彿檜木森林千年潔淨的大氣天然。後移民,唐山渡海的漢族先人以陰狠的謊言、謀略強取豪奪,作家為他們平反;歷史很假,文學還真,這是我不渝敬仰。

好久不見:小說家王幼華。安心,對談想必自然自在自得的海闊天空,他的文字我讀過,非常誠信扎實的印證生活,對談一定合宜。

主題是三十年前,我主編晚報副刊的不忘記憶。幼華君說起副刊從前,只求佳構呈現,不問「統獨」作家的意識形態,寬宏大度的求好尋實──相信我是個好編輯,這是我的自信,不愧於人。文學猶若神啟智慧,各家豪筆如百花盛放,擇優刊登,劣者歎歉之告退,前輩父親如是稱許──嚴正精選,副刊別具風格。

東吳大學層樓倚山,穿過自強隧道,就是舊居二十三年的大直,好久不見,對自己說。

一九九八年,與我同年的南方散文豪筆林君問我──何以不遷住外雙溪故宮博物院正對面高樓作鄰居?林君以佛教勸善作題,暢銷致富,我以世俗人間寫作,乏人問津。實是任職故宮的詩人前輩早已警示,故宮穴洞深藏中國古物,多由帝皇陵墓取出,陰氣幽魅,華廈高樓正對,危惡矣!果如預言,林君遷住不久,情事糾葛於世,憾然裂解婚緣,徒留一憾。

九歌出版社四十年慶,總編輯陳素芳雅意留影林君與我,言之:散文雙「林」多麼美好紀念;好久不見,我悅然,怎知林君突兀病逝……人生實難,時而回看合影,感慨萬千。

好久不見

生離死別

重讀您書

彷如悼念

不留遺言

祈夢相見

佛祐升天

清逸幽玄

只覺茫然

隔山回想,不忍之情按捺必然啊,歲時奔馬般流逝,轉瞬又多年。猶如街頭巧遇,年輕時如兄如弟的故友,今時彷若冰霜,只相問一句:您,好嗎?面對微笑再也無言……好久不見,再接這句話,陌生得不敢想像,疏遠啊!曾經哭與笑交換心事,世故殘忍的分崩離析。

回到東吳大學對談講座,回想父親般文學前輩。我說到最後一次歡會,他出版最早的一本情書,張良澤教授日譯華文的精裝書:《苦雨戀春風》,我先前敬購一冊,他後抵達竟然持贈已題簽之書,而後如同父子般在書店門外的迴廊,伴他抽菸,髮如高山白雪,笑顏美若百年巨樹,勉勵我再續文學……我含淚以對。

王幼華與我對談。他小說,我散文,都是文學之愛一生一世了;不語時,夢般幻見窗外父親般前輩持菸鼓掌,好久不見啊,敬如父師的永恆文學作家──鍾肇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