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悲傷有顏色

S跟我決定關掉電視,不讓那些來自國內新聞媒體刻意添加柴火的疫情膠著困擾我們。實在也是無能為力,只好埋首文字,相信「書卷多情似故人」,然而,胸次間卻是滿滿的煙塵。S花很長時間站落地窗前,凝望晦重的夜色,頎長身影落筆處是長長的嘆息。我咬咬牙,潛入廚房,打開冰箱,整顆頭探進去搜羅甜食,栗子慕斯,內餡填入熔岩鬆軟栗丁、蜜芋泥和酥菠羅,吃半盒,半盒偷偷塞回冷藏,心滿意足哈口氣,覺得苦中作樂,也是樂。

同樣處於高風險時局,出外人的日常較之原先的孤寂、苦澀,更要具備遊方之外者的超然。責難與抱怨僅限於有人在乎的情境中,就像小小孩,草地上一個磕碰,如若父母在場,沒怎樣也要趕緊痛哭流涕,猶如安東尼.霍普金斯在電影《父親》裡無助地哭喊,吵著要媽咪,撒嬌的成份居高;若發現左右無人,即使擦破皮了也拍拍屁股站起來,繼續玩耍,十分乖巧地勇敢著。

大馬尼拉的GCQ(general community quarantine 一般社區檢疫)來到第二年,百姓麻痺地將驚懼的浪濤過成了幽靜湖面,將日子活成一首聖誕節的詩歌:「流淚撒種必歡呼收割,相信就能蒙福,……」我腦海莫名出現川端康成在《雪國》裡簡單的兩句話:「一切的生物在悲哀中彼此親近,甚至達到一種歡喜。」記得小時候,每逢中元節,我們村子裡的叔叔伯伯們就籌錢輪流一戶人家殺豬公,為慶祝沒災、少病、稻穀大豐收,有時遇黃道吉日甚至沒啥理由地做鬧熱,拋開俗世愁煩盡情吃喝一頓。每年,我們也還是一樣窮。證明心靈比肉體更需要撫慰。

每日我從夢境中醒來,陡見窗外晨曦斑爛,以為迎來新的一天,其實是始終過不去的昨日,到不了的明日。像一條漫長海岸線,以為已經渡越湍流,新一波疫浪兜頭打下來,又回到了原點,整個人,暈眩未止,還在晃。菲國官方處理染疫者採取兩種特定模式,其一,自費叫救護車,自費送醫。其二、自主隔離十四天,自求多福與自行處理。我們台商未雨綢繆,防疫物資備起來!普拿疼、伏冒、清冠一號、維他命從A數到K。

江湖走跳,你不堅韌,沒有人能替你剛強。

年初從台灣帶了六盒口罩,S又在本地購買三盒,加總四百五十片,小山一座,夠我們偏安八個月,到那時總該解封了吧?五月,台灣疫情爆發,「朝不保夕」這句成語陡然從深海處游浮出水面,走到哪兒跟到哪兒,死命糾纏,比鬼針草更可恨。兒時陪父親上山種生薑,崎嶇山路,那些埋伏叢樹林內繖形散開的黑色瘦果鬼針草密布,一不小心褲子、衣襬沾滿倒勾刺,揮之不去,我爸忿忿啐一句「肖查某」,拿它無可奈何。但它畢竟有形有體好對付。

周末來做粉條,S提議。綠豆粉條甜品是我公公的夏日養生湯,冰冰涼涼十分消暑。這裡買不到妳愛吃的油炸豆包,我們去SM Auru時順便買中華豆漿,禮拜天上網找個食譜來試試看。太耗時間了!話才出口,我就感到抱歉。客廳裡擺三個造型時鐘,誤差一小時、半小時不等,沒想去調整它,怎麼走都好,反正沒有非趕不可的行程。打卡、出勤記錄、上下班交通尖鋒塞爆的車陣再也不是困擾。工作視窗為我們布置好一個辦公室,一個午茶聊天室,一條回家的路,省下來的都叫時間。時間,它就耗在那裡,空空的等著被填滿,或等著誰來為她擺渡。

洞穴般的蟄伏歲月,卻是身處36樓層,鬼針草到不了的高處,這是樂佩公主的修練祕境,「Rapunzel, Rapunzel, let down your hair.」壞心眼的巫婆站在樓下抑著喉嚨呼喊。終日如哈姆太郎踩著滾輪的長髮公主,追過一個白晝的太陽,迎來半輪月色,她是最古早被最深度隔離的受害者(也是有人這樣一路活過十七年),需要靠唱歌來遺忘與持守。對S而言,遁入廚房燒治一鍋美味料理是敞闊綠野與燦爛千陽,是解開縛手縛腳繩索的自由自在。

S說我們是東方人,我們住的地方當然不是路德維希堡,再怎麼樣也應該是周敬王四年的函谷關,我們等待的應是紫氣東來,因此,他要我留意四方,有沒有騎著青牛的老者。S的言語總看似和緩敦實又埋著刺痛,已經這麼努力安慰我了,還是效果有限。

沒有可以依賴的日常線索,我們培養出超能力,遠遠就能嗅出人氣,巧妙避開,塑造另種形式的離群索居,在別人的地盤上忘情地即興演出,三餐卯起來煮,出門便自動分流。誰叫我們陌生得這麼明顯。電梯裡很容易遇上鄰居,許多人work from home 很久了,「台灣來的?」禮貌還是要維持,點頭,搖頭,眼尾上提,盯著牆面警語「Chatting in the elevator is prohibited」。他們說:「放心,只要不群聚就沒危險。」那我們現在這是……

超市營業努力正常化,反覆鬆緊封城,大家逐漸熟練地跳起城市的舞步,敏捷、精準地你進兩步,我退三步,如磁鐵,同極相斥。這時候最適合學手語和眉目傳情。

四瓶豆漿提煉出七片薄薄的豆包,耗掉三小時二十分鐘,還要鋪在平底鍋油煎成金黃,避免太快腐壞。看著S手中那小小的樂扣盒,騰騰熱氣中,他眼底水霧迷濛,綻開的臉龐孵出豆大透明的汗珠,競相往下巴奔流,草綠棉T在胸前洇出深色水漬,兩頰紅潤,像剛完成五千公尺競賽。這是何苦呢?當零食都不夠吃,但他堅持好好玩。如果有雙長木筷就好辦了,他說,一次撈起整張皮,不易斷裂,一張張豆皮若有地方晾,快乾。那是一個五分鐘的拾獲,穩當的幸福感。我在方桌的這邊凝睇他,發覺他的笑容攀附在氤氳裡,忽然一個轉瞬就無影無蹤。

女兒去年以優異成績進入台北一家五星級飯店服務,竊喜社會新鮮人搶到一個好位置,卻是誤入歧途。疫情蔓延,餐飲業首當其衝,飯店無預警解雇,她在電話那頭哽咽泣訴,說同事們乍聞「噩耗」,秒哭,因為還有龐大的學貸未還,因為得寄錢回南部養家。如果悲傷有顏色,那一定像冬日凋萎的落羽松,從雙眼開始轉紅,自髮際翻飛,陳舊蓆子也似地堆滿腳邊。三年前揮軍南下的S,黯然地卸了鞍,空手接白刃,是白刃吧?趁月色,他也傳下悲戚的將軍令,資遣半數同仁。自網絡先遞送婉轉訊息……

儘管仍保持挫敗後的瀟灑與韌性,那日以後,他整個人像走入一個漫長夜色中。S說,同仁反過來安慰他,「Sir.,沒關係,你盡力了,我可以理解,等疫情過後,公司繼續承作業務,請記得把我找回來。」只有一名仍在試用期間負責徵信的小姐,情緒失控,暴怒摔碎了一個馬克杯。

資遣面談這一天,也是上班的最後一天。S說,午休時間,辦公室靜得沒有半點聲息,長廊迴盪著他孤單的跫音,履跡沉篤朝前沒入江河般,萬水千山回他滿目的寂寥。從會議室走過,發現裡頭燈光明亮,三十多人排成ㄇ字形,手握頭低在禱告,「阿門!阿門!Bahala na」(塔加洛語:就這樣吧!一切交給上帝)。長桌上布置許多食物,匹薩、炸雞和幾箱飲料。

「不是告訴你們不能群聚!」S的出現引來一陣歡呼,像是吉光片羽,不在明天,不在未來,就是現在。「往後相聚不知何時,我們想,不如趁今天,來開個惜別會。」

看著曾經胼手胝足,共同締造一個又一個漂亮里程碑的同仁,S知道他們除了公司發放的遣散費,拿不到任何來自官方的失業救助或紓困金,但他們依然可以在困境面前微笑,邊流著淚邊吃完整桌的食物,舉杯互助平安喜樂。S說他感覺畏寒,十指都是冰涼的,他就那樣在眾人的歡呼裡,癱坐椅子上,如同在戲院裡盯著螢幕跳動的黑白人名,枯寂等候放完一整首片尾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