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倆的住院/徐成文
徐成文
接到敬老院的來電,說是母親突然昏厥,需要立馬送到醫院。一番搶救,一番檢查,結果出來——肺炎、心律不齊、高血壓。
白色病榻上的母親,在一滴一滴生命鹽水的浸潤下,閉眼入眠,但時不時的咳嗽聲打破了夜的寂靜。我沒有驚動母親,安坐下來,零距離地打量這個為了四個兒女操勞了一生的農村老嫗——花白的頭髮,稀稀落落,如冬天裏飄飛的蘆葦花。我無法堅強,淚水盈滿了我的眼眶。
夜,死一般沉寂。除了護士時不時到病房觀察病人情況,換輸液管,測血壓,量血糖……
天終於破曉,母親微微動了動身子,深凹的雙眼艱難地睜開——么兒啊,你來了……我挪挪母親身上的被子,怕空調過低的溫度將母親的咳嗽觸發,雖然母親的手臂掙脫了被子的束縛。“您的病沒有什麼大毛病,住幾天院就好了。”我像誆騙三歲的小孩。“我的身體我曉得,除了有點咳嗽,沒得什麼大毛病。”母親一輩子就是個不服輸的主兒,躺在雪白的病榻上,她堅強的個性依然綻放。
第一天住院,各種檢查單如雪片飄到我的手上,飄進我的銀行卡。醫生說,母親的病根在於營養不良。提到營養不良,做晚輩的我們真有些生氣了——母親不吃這不吃那,在我們看來有營養的食物,她一概拒絕。為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我拿著醫院的費用單,一一念給母親。我想讓母親明白,營養不良就要住院,住院就得花費很多的錢——當然不識文化的母親,不知道她買了最高檔城鎮個人醫療保險,報銷比例在百分之六十五左右。哎,醫院太貴,住不起院了。母親嘀咕,我心暗喜。我抓住時機“教育”母親——以後出院了要什麼東西都吃,不然住院費用太貴。比牛脾氣還強的母親,終於不再固執,如小雞啄米點頭默許。
在醫護人員的精心醫治下,十三天後,母親以健康的身體出院。醫生說,母親的高血壓藥不能停,現在國家有惠民政策,辦理一個“特殊門診”,每年有一定的醫藥補助。一周後,我再次返回醫院為母親辦理了“特殊門診”補助,以後母親吃高血壓就自己不再掏錢了。
出院後,我接到醫院打來電話,一是詢問母親住院期間,醫護人員工作態度如何,二是提醒出院的注意事項。我實話實說,給予了醫護人員高度讚譽。
出院後的母親,神清氣爽,能吃能喝,身體逐漸康復。在死神邊走過一趟的母親,時時向我感歎:要是你奶奶生活在現在多好啊!
奶奶是1982年冬天撒手人寰的。那天冬天,大雪如棉絮鋪蓋著我的村莊。奶奶咳嗽不止一月之後,爺爺從大隊診所請來赤腳醫生。赤腳醫生一番診斷,說是奶奶的病吃幾片西藥就會好起來。雖然三天的西藥才1.95元錢,但爺爺也只能賒賬。一個星期後,奶奶的病越發嚴重,大伯二伯父親三人一商議,決定把奶奶送到鄉醫院治療。那時醫療條件很差,大伯二伯父親只能用滑竿抬著奶奶去醫院。老家距離醫院二十多公里,一溜一滑,顛簸四個多小時後,早已奄奄一息的奶奶到達了醫院。那時鄉里的醫院沒有配備護士,醫生集診斷、打針、拿藥一身。由於醫生少病人多,醫生照顧不過來,需要打針的時候常常要排著長長的隊伍。木板製作的病床,硬邦邦的。醫院裏更沒有專門提供給病人的被褥,只能靠家屬從家裏帶去。狹小的病房,竟容納了二十多張病床。病人家屬來往,只得側著身子,深怕磕著腿腳。每到晚上,病房因為沒有電燈,只有一盞十點後準時熄滅的煤氣燈,病人上廁所只能摸黑。至於病人的家屬,根本不像現在還可以申請一張陪伴床,我親眼看見守夜的父親,蜷縮著身子,緊挨著奶奶的病床而臥,而更多的病人家屬,則橫七豎八地躺在過道裏,弄得醫生進出都得踮起腳尖。
住院二十多天,奶奶的咳嗽非但沒有減緩,反而愈加嚴重。大伯猜測,醫生醫術不高,一定是沒有對症下藥,枉費了藥錢,耽誤了病情。大伯三兄弟商議,想把奶奶轉到縣城醫院醫治。出院那天,去醫院一結賬——576.45元(那時沒有實行合作醫療,病人只能全額付款)。天啊!對於一貧如洗的農村家庭,這絕對是天文數字——即使這些醫藥費三家分攤。醫藥費不結清,醫院不准出院。於是,身體強壯的二伯立馬奔赴三親六戚家,這家5元那家10元,在說破了嘴皮之後,終於湊足了醫院的費用。奶奶得知兒子們為她治病欠下了債,說什麼也不答應去縣城的醫院——她聽說縣城的醫院費用比鄉里高出許多。
那時,鄉里到縣城,沒有公路,人們去縣城,只能先徒步四十公里,再轉乘機動船。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具體情況,奶奶只能出院回家,慢慢調養。
一種今天看似簡單的病,因為醫療條件的落後,因為經濟的拮据,奶奶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帶著一生的遺憾離開了我們。
婆媳倆的住院,折射出中國醫療事業的迅猛發展。因為醫療惠及了老百姓,人民的壽命才逐年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