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渴望與孤獨為伴:品郭英聲《私風景》攝影集有感

在暴雨將至之前、黎明來臨之際,會有一種奇妙光線產生特殊情境,非正常光線所能比擬,往往瀰漫某種神祕氛圍,瞳孔慢慢縮放、肌膚毛孔舒展、草木塵露飽滿、微風山嵐飄渺,萬物皆因大地滋潤而具有野性魅力,而這種奇妙光線可以在郭英聲許多作品中見到,其微妙色彩沖印技術,裸體模特兒擺拍姿態略顯挑釁,甚至帶有些許狂野感性,許多私密處特寫猶如身處柏拉圖洞穴感受微弱光芒,分不清照射陰影為真實抑或虛幻,這種神祕力量透過偏光鏡與曝光略為不足的手法,使得色彩更為飽和,控制光線處於晚霞那種奇妙色溫,也就是太陽下山之際、霞光反射雲端形成霧靄,尚未進入完全黑暗卻又剛進入黑暗的奇妙短暫時刻,黎明之際、朝陽即將破空而出的奇妙光影瞬間。

郭英聲的攝影作品雖看似曝光不足,卻也巧妙暗示了場景當中的戲劇性,鏡頭當中甚少露臉的裸女或是白馬甚至山景、樹林、斑駁牆面或低調但奢華之場景,在此精心調配光線之下,跟所謂的心像攝影或者「New Color」大師,例如William Eggelston、Stephen Shore 、Joel Meyerowitz saw…不太一樣,無論是室內擺拍或戶外裸拍,這種強調暗部色階,可視為日月交際之間某種模糊地帶,若以生死學來說,類似「中陰身」階段,對世間有情眾生仍有所依戀、依舊牽絆,但他捕捉那最後一刻甚至是最後一眼回望,也許是心中不願告別的真情流露,或是內心深處微暖含光的一個陰暗角落。

世間上的情感也好、肉體甚至精神也罷,多愁善感尚不足以詮釋此情愫,他並非描繪死亡,而是對於生命、尤其是對於時間之流逝感懷具有獨特見解,也許對郭英聲來說,時間乃至於光的消逝與光的再現組成其宇宙模型,而存乎此完美之中的完美尤物非女人莫屬,就此而論,他所拍攝的女體不是被資本主義物化的「物品」,其實是頗浪漫、具童貞又性感的「女人」。跟日本攝影大師荒木經惟拍攝的裸體甚至激情交合比起來是相當含蓄、更為柔情。

二十四年前荒木經惟來台拍攝女體時,在場見識過他旋風式的拍攝法,使用小型傻瓜相機或是中型自動相機,拍完丟給一旁助理裝底片,大概五分鐘拍完五、六卷底片後一起喝酒聊天,不但對被攝人物進行安排式攝影,正面閃光燈以及歪斜構圖,甚至擺放恐龍在外陰部隱含陽具暴力。

郭英聲這本「私風景」看似擺明挑戰荒木經惟數以百計的「私寫真」,其實更多是一幕幕閃過的內心風景,也是他生命當中非常珍貴的幽幽情懷,獨特色彩以及精湛構圖能力,為身為男人的他對生命中重要女人重新下了另一層定義。女性模特兒的曲線其實帶有性暗示,但更多是讚嘆完美的陰柔美,生物孕育了生命就像法國畫家古斯塔夫.庫爾貝(Gustave Courbet)1866年所畫的《世界的起源》(L'Origine du Monde),這是人類誕生之洞穴,為何不能回顧出生源頭?

至於性的歡愉乃是非常微妙之界限,若處理不好容易落入情色攝影,但在郭英聲的照片裡看不太到對性慾的執著,透過情色描寫,反而可以感受到更深層對生命乃至於青春肉體、時間殘酷帶走一切的反思,以個人角度感受其作品,隱約核心應是「孤獨渴望與孤獨為伴吧!」年少孤獨感造就了向來獨來獨往的性格,也豐沛了情感與感性生活。郭英聲浪漫的幾段婚姻眾人皆知,看似具有貴族或騎士的完美反面,通常會被忽略內心那位小男孩隻身在異國壯遊的心理狀態。

作為一位專業攝影家在歐洲競爭激烈的環境中,跟眾多上流社會名人交流或跟名模交心,職業上鍛鍊的敏銳直覺是無法被輕易取代的,這種可以捕捉瞬間靈光的直接攝影最難之處,並非技術本身,而在於拍攝者觀看方式、觀看姿態、觀看角度,甚至可以說是藉由相機介面進行心靈對話。

因此,在郭英聲的作品當中感覺肉身似乎永垂不朽,話語不多卻能切中要害,不但拍到了青春無敵,同時也讓觀者思考何謂永恆?什麼又是死亡?他讓春春與死亡互相直面、使二者交相暫停,也許透過攝影百分之1秒的瞬間,能見證幻覺的永恆性,甚至可以看到某種再也無法復返的時間之留戀,與生命活在當下乃解脫之奧義。

書末一張淒美、嘴角上揚掛滿線絲的女性傀儡,似乎暗示了被某種無形之手操縱的命運,如同書衣內頁海報籃球架上懸吊的半裸女模、提問生命意義需要像投球入籃為目標嗎?時間之河緩緩流向盡頭,如白馬過隙轉瞬即逝,就算日正當中都無法避免陰影,既然人之存在無法迴避烈日暗影,所有人類出生皆從母性張大胯下呱呱墜地,書中女模大辣辣張開雙腿也就不足以「色羶腥」(Sensation)看待,草木依舊生長、夜空繁星滿天,但青春卻一去不回頭,人類不停在宇宙虛空中高速旋轉而不自知,面對有限時光與無限夢想,也許誠如其贈書於扉頁手寫:「大家就如此放肆下去吧!」會更為瀟灑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