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巖如何進入記憶的視線

徐伯伯與他長年壓在床板下的獎狀。(鍾喬攝)
徐伯伯與他長年壓在床板下的獎狀。(鍾喬攝)
少年英姿胡伯伯。(鍾喬攝)
少年英姿胡伯伯。(鍾喬攝)
白伯伯的勳章。(鍾喬攝)
白伯伯的勳章。(鍾喬攝)
胡伯伯與軍屬合照。(鍾喬攝)
胡伯伯與軍屬合照。(鍾喬攝)

每一回,碎裂的斷磚殘瓦沿著腦海的立面,再次將那片在首都河畔的斷面,導引進腦海中時,我總會又不期然地,遇上曾經在這裡住過大半輩子,卻始終對於歸宿感到茫然的老伯伯,他們都曾經是士官長、哨兵、蛙人或情報兵種…。但,就像散置在時空中,任人在記憶邊緣拋棄而不顧的斷面磚瓦般,他們似乎在了解到自己身世之際,便注定要消失在島嶼族群洞穴觀的視孔中。

這總會讓我想起馬奎斯在《百年孤寂》中的結尾,所描述的充滿魔幻想像卻又那般貼近現實的書寫。我們幾乎是屏息著,才字字斟酌出行間所埋藏的寶藏,是那般不落言詮地貼近於殘磚碎瓦的斷面,所形構出的意象。在這部廣為流傳的世界名著的最後一個章節,充滿了滄桑對已知的茫然與對未知的告白,再也沒有比這樣的預言,更靠近魯迅引用匈牙利詩人斐多芬所言:「絕望之為虛妄,恰與希望相同。」

馬奎斯先是說了書中主角奧瑞里亞諾上校,在翻閱一部百年前傳下的家族歷史時,發現那是由梵文、大帝的私人密碼與斯巴達的軍用密碼所組成的天書,在逐一曾經被譯出後,預言著他即將被槍決的事蹟。這預言,雖然引發他進一步想更了解自身的命運,將在何時何日被槍決,他跳著字行心急往下看,卻發現了:「但是,他還沒有把最後一句話看完,就已經明白了,他從此再也不會離開這間屋子。因為這座幻景城在被譯出全本羊皮書之際,將被颶風吹走,並將從人們的記憶中完全消失…這注定要一百年處於孤寂的世家,將不會有再次出現世上的機會。」

何等孤寂,何等無從追憶曾經在戰亂與紛飛中現身於世的人與事蹟,最終,竟將一如天書般,在一陣颶風吹襲而過的每一瞬間,全然灰飛煙滅。甚而,這將是一場警世的預言,只有出現一回,不會有另一回。

這樣的形容,在一定的程度上,總讓人思及寶藏巖,是如何進入記憶的視線中?對我而言,這是一種叩問。在時間與空間的匯流上,劇團因在這裡駐足、扎根、闢荒、拓墾…;因而認識了這樣或那樣的在地居民。就多重意涵而言,很難以單一的視線,就認定這裡居民的日常與生存狀態。這不禁讓我又想起奧瑞里亞諾上校。

奧瑞里亞諾上校?他是誰?眾人周知,是馬奎茲在魔幻寫實鉅作《百年孤寂》一書中,為後世打造的最為膾炙人口的小說人物。

那日午時,初夏增溫,熟悉的出沒於寶藏巖,思及那片斷面,就踟躕在畸零的時空中,很有一段時間了。並沒有多少人想多深入了解,這樣顯得凌亂的荒廢邊緣。這總讓我想起,那年仲夏,一片荒徑蔓草間,搭著一條短褲,在斷面家的小陽台,曬內衣褲的竹竿上,掛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的胡伯伯。他每回見到我們沿著草徑,拍著腳上的黑蚊,要去斷面下搭台時,總是不忘吆喝著:「演啥啊!今天…你們演啥啊!」二十年過去,言猶在耳。我總是不忘在斷面下方的自己,更朝著胡伯伯吆喝著:「演你們老兵的故事呀…來一起演吧!」

胡伯伯幾些年前走了。老兵遠行,像只是出門參加一場行軍演習。何時回來?音訊怕渺茫了!白伯伯也一樣,昨天午後,在家庭電影院前,等著他女兒從家裡搬來勳章與獎狀。人,是再也見不到了,他親切的笑容,也只能成為一種回憶。

物件,如勳章與獎狀,倒是讓人更深理解何以睹物思人了?

因為,軍人與功勳,雖是體制國家強行塑造的共同體;一個老兵怕只會在等不到家鄉親情的歲月中,孤寂地在一頂屋簷下,像馬奎茲筆下的上校,一心專注地打造小金魚,無暇顧其他…。這神書中一段描述,無疑令人神思,這麼寫著:「把鱗片連接起來,將小紅寶石嵌入眼眶,精琢魚鰓,安裝魚尾,這些事情需要他全神貫注,他就沒有一點閒置時間,去回想戰爭以及戰爭的空虛了。」

這樣的戰爭描述,牽引我與徐伯伯再次見了面,較以往家訪不同,這一回,看到了他老邁了。當年歲月的步履,一路遲緩地從坡地上的家裡下來,讓我回想起重閱10來年前,劇團成員家訪他時的口述,寫著:「像風一般的徐伯伯,沒有包袱、不著痕跡,就連出生入死的國共對戰也只輕描淡寫行軍的路徑;十七歲那一年,從山東煙台,東北遼寧,瀋陽,青島,上海,南京,廣州,最後由海南島搭船至高雄,就一年的時間輾轉來到台灣,徐伯伯不太願意再細談過往的事;鮮少拍照,可能的話也只有背影,關於歷史的證明也僅留下領生活費時須要的老兵證件。」

我要徐伯伯拿著獎狀,坐下來,讓我拍一張照。他用濃濃的山東口音向我說:「這獎狀都壓在箱子底下,壓了幾十年…我很少取出來。」他這麼說時,身後是我幫忙安置擺拍的、一疊疊裝裱好的白伯伯的獎狀與勳章。「他有家庭,所以裝裱掛牆上當裝飾;我,一個人,沒結過婚,不需要。」他這麼說時,恰有逢周五的卡拉OK下午社區活動,響起了不知哪一首的日本演歌名曲。那歌聲與午后剛開始窒悶起來的氛圍,讓人想起打造金魚的奧瑞里亞諾上校。

從不拍照與僅留軍中少許證件的徐伯伯,和上校的孤寂似乎相同;只差他是少校退役。且他的勳章,與拒絕受勳的上校不同。他沒拒絕,但,都遺失在歲月中了。

隻身在台的徐伯伯在大陸山東老家有六兄弟,徐伯伯說不會特別想回老家,住台灣習慣了,兄弟在各地發展,四處旅行也可以有人投靠;徐伯伯的一兄弟要將兒子送給徐伯伯扶養,徐伯伯婉拒,因為嫌麻煩。民國七十幾年,來到寶藏巖,其間進出數次,現在的房子整潔、傢俱簡單,寶藏巖對他而言就只是一個休息的地方,一個暫時落腳的地方。

這一切,是白天的身世;然而,任何滄桑者,皆彷徨著夜暗的身世,徐伯伯或許也是,他屢屢說:我年輕時做「人二室」的任務,不方便回大陸的,老家呢?忘了忘了!戒嚴時期,「人二」在軍中是保密防諜做思想檢查的單位。這身分似乎命定了更深的孤寂了,即便在一場內戰後,新冷戰對峙的和平時期,也無法平靜內化了的監控與被監控的隱憂!

現實上,離散的身世既然如此,便更激發我充滿詩意的叩問,這一切像風起的暮色下,孤單步行枯枝敗葉的荒徑,又或者說:更像在曠谷裡聽見回音般的聲響,彷若問號,若有機會被解惑,恐怕只有詩行是可行的了!下面十則札記,或許帶有這樣的賜予,也說不定,不妨嘗試閱讀:

札記

之一/信箱

每一個空空的信箱背後都站著一個身;每一個身的背後都躺著長長的影。影的背後是暗幽而曲折的長廊,我們躡著腳尖踩下石梯,轉個吃力的身,彎個腰進了窄窄的門。從想像中很舊很舊的抽屜裡翻出碎如拼圖的黑白底片,嘗試再一次重返時間的裂縫中。這時,老趙的影—據說還待在掛著紋帳的床上—細心底用手將自己的骨灰裝進那只部隊裡帶回來的便當盒裡。打成小包裹,寄回老家去。門牌沉默著;曲折的長廊沉默著;午後的陽光,在夏日的牆面上沉默著;信箱,在噪耳的蟬鳴聲中沉默著。

之二/紙船

颱風過境的第二天清晨,老趙剛滿五歲的孫女兒,從住家門前的石梯上滑了一跤,弄髒了一條爺爺從深圳夜市給她買回來的花格子短裙。她嬌嗔底哭鬧了兩聲之後,沒忘拾起掉落一旁的一只紙船,擦擦臉頰,站起身來,繼續朝水草叢生的溪畔跑去…。嗚咽的濁水在錯叉的鋼筋橋面下激越底流著。

紙船下水時,孫女情不自禁底低聲喚著:「爺爺!」她一回頭,一艘迎著夏日大風的帆船,滿載著茶葉、布匹、米糧…從艋舺方向乘潮而來,準備登岸。

之三/露天電影院

就連自已也難以想像,會選擇這暑夏的大熱天裡,坐在直直射向水泥地的陽光底下,望著那面彩繪著簾幕的斷牆發悶。闔上膝前那本留有注音的中文課本之前,伊不忘在書頁的右上角折了一個小小的記號。而後,是日午的影子在一部老舊鐵馬旁默然底延伸著,時光彷彿回到南洋家鄉的椰影和沙地上。黃昏之前,一陣怡人的涼風從竹林那方吹了過來;恍神中,伊似乎是親眼目睹了老趙的背影,無聲無息底走進了映現在斷牆上的影片裡…。

之四/曲巷

時間。對的,時間在都會邊緣地域複製了又一個寂寥而索漠的日午。偶有地下電台的吱喳晌聲在老趙離去後的床頭盤據著。盲人懋瑩穿越一座隱藏於記憶深處的候車室,從時間彼岸航行前來。他曾經等候的眼神,現在轉作敏銳的毛髮與呼吸,在光影的捉弄下,漸漸消失於明眼者空洞視線的觀望中。沒錯,是一位舞者,是一名演員,是一個按摩師在曲巷間游走?或者,只是一付身體帶著被囚禁的眼睛,在天地之間狂奔?

之五/鴿子

鴿子踩碎簷瓦的那個黃昏,少年從門板的隙縫中窺見鄰居姐姐,在鏡面前,調整婚紗禮服上伊豐滿的乳房。這個純屬臆測和想像的畫面,到底如何在碎裂的時光中形成?我無能回覆,想回頭去和老趙哈啦兩句,只見他模糊的影蹲在門檻前抽著菸,悶不吭聲。我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底假想:可能和不再有少年興味於藉由夾縫中渴切的眼神,讓心神搖盪著或說不安於一整個焦燥的暑夏有關罷!

之六/導演

導演們都站成一排,在尚未被收拾得煞無介事般的殘磚碎瓦堆前。她/他們口中吐著緜亙交織的記憶蠶絲,歷經無數個日曬的白天,以及另外無以計數的豪雨來襲的夜晚,未曾休止底喃喃低語或雄爭抗辯,直到被蠶絲給緊緊縛成一團為止。這時,焦急的老趙和一群老鄉們,正動員一家老少(如果有少輩的話)在絲瓜棚邊晾曬著發了霉的膠卷,這是數十年以來,難得發生在這河岸邊的感人場面,你說對罷!

之七/送行

我來給故事送行,帶來的只是一雙意欲從紛雜中脫身卻又難以遂行的耳朵。我在一片斷牆旁的、既窄且短的影陰下垂首拭汗,圍牆的沙窗裡,一個孤伶仱的電視畫面,播映著恐怖主義者斬首行動的消息。我來不及辨識有幾個隱匿於頭套面罩後的伊斯蘭基本教義臉孔,只聽聞坡路上方傳來熟悉的聲音:「找老趙嗎?他出門去了!不會回來了!」

老趙…嗯。我是來給你那些塵封在腦袋陰暗處的記憶送行的…。你聽見了嗎?那溪流聲一直朝海的方向順勢而去…。聽見了嗎?

之八/月光

說是約好的,和隱匿於烏雲後的月光約好的,子夜之前的一刻鐘,穿戴著整齊軍服的林桑,會踩著據說像似神威般的皇民步伐,進駐到緊挨著老趙家後門,沿著階苔斜斜隆起的那戶空屋子裡。「那麼,他和老趙約好了嗎?」我邊擦拭老花眼鏡上暈成一小片的霧漬時,邊詢問著自己。那時,我雖準備著讓林桑以訪友的姿態出現在老趙面前;卻不經意發現:老趙一手拿著國旗,一雙昏花的眼就牢牢盯在廣場上被鎮暴水柱沖灑過後的地面上…隔頃,他失了神似底抬起頭,朝著桌燈下正不知所措的我,狠狠底瞪了一眼。

之九/斷面

然而,老趙終竟沒有回來,在林桑殷切盼望的眼眸中,就算回來曬曬漉濕的國旗,或就啜一小口幾乎在市面上絕跡的五加皮罷!日子在林桑空空盪盪的游民身分中虛度著…。是日,當盲者懋瑩的足跡拖著長長的影子,從那片被削斷之後歷經縫合的時空斷面拾級而上時。我才從V8的鏡頭中追蹤到兩樁必然得錯身而過的老人形影,這似乎也預示著我的前來,是某種必然。必然的現身;必然的跌落…以及…。

之十/想像

以及,必然的想像和虛構罷!藉此,於是邊緣的地景得以從城市的景觀規劃中脫身。我們一群劇場人,用破碎的意識撞擊破碎的身體,再將跌落滿地的記憶之煤拾回詩的爐火裡:準備燒烤起一盆火焰,在全球化的冬天抵臨時…。伯伯,你身體來不了!就讓靈魂捧著骨灰來取取暖罷!可乎?

十則重「典」,讓我再次回想起奧瑞里亞諾上校的身世。當然,在魔幻寫實的想像與拉美現實的盤根錯節下,上校的雙手像似添增了一雙彩色的翅膀,飛上人群與故土的天空,朝著謹守俗世世道的人們,張開了熱情的魔幻羽翅。

突而,天空降下出人意料之外的彩虹雨勢,上校離奇的身世,彷彿烙刻在碎磚殘瓦間,有光,從裂縫滲進來。在寶藏巖的記憶斷面上。和伯伯們的側顏,一起再次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