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從嘉義說到熱愛本土

一、小遊嘉義

前天和溫哥華回來的一群朋友來到嘉義,這是瑲的家族四代基督信仰開始的地方,伯公陳老英是嘉義基督長老教會的創會長老,他在1890年代創辦「英安堂」,是嘉市第一間西醫院,為嘉義地區病患診療,熱心公益,義診行善,將他每週日的行醫收入全數捐給教會,又捐助興辦台中中學和長榮中學,可惜我們事先沒有準備所以沒機會去找遺跡。

朋友鳥專家漢克借了一輛七人坐的Range Rover,我們首先去檜意森活村(Hinoki Village)逛逛日式建築聚落,裡面有29座日式建築維修得很好。傍晚我們往嘉義文化路的夜市,那附近有家嘉義家傳戶曉的林聰明沙鍋魚頭,是我們公認最好吃的砂鍋魚頭。大家吃得瘋狂到第二天有些人還再去同一家,(可惜我們得趕去台中),接著,甜點時間到了,在壼豆花享用嘉義特別的豆漿豆花,配合紅豆花生芋圓咖啡樣樣俱全,大快朶頣。酒酣耳熱才走回酒店,在乾淨舒適的人行道上,我的嘴裡似乎還有那美味的紅豆,更難得的是,老闆竟然親切地告訴我們他煮紅豆的秘訣,收獲良多。

次晨一早前往嘉義東石鄉四股和五股地區的鰲鼓濕地賞鳥,中南部的天氣真是好,台北下小雨,但是到了嘉義,陽光普照,20度的溫度非常舒服。 首先去此行的高潮:賞鳥。東石自然生態展示區在四股,自然生態展示館前面牌子寫得真有意思,也有點表示對台語的注重:「See Go」是用台語發音的。Cute!接著我們到嘉義市中心去參觀台灣最早的二二八紀念公園。之後,在溫煦的傍晚日光下,我們在仁義潭散步,有的人高興得談話像吵架,有的人靜靜的在吸收嘉義特別清新的空氣。晚餐,我們決定,既然來到了嘉義,不能不吃那最出名的雞肉飯—郭家雞肉飯。


作者夫婦在四股鰲鼓濕地展示中心前,「See Go」 是「四股」的台語發音。圖/作者提供
二、鰲鼓賞鳥

鰲鼓濕地在附近的五股。看到非常多的鳥,有鸕鶿(溫哥華也有的 Cormorant)、白冠鷄、大白鷺、夜鷺(俗稱暗公鳥)、蒼鷺、小白鷺、黑面琵鷺,嘆為觀止,鳥種類多到樹都被鳥糞漆成白色。在溫哥華賞鳥,除了每年11月初的雪雁大聚集之外,實無可項背。鰲鼓有大木牌寫:林務局鰲鼓濕地森林園,倍感親切,因為我從小就跟著我父親去他所屬下機構的林務局全省各地林場,工作站和管理所,全省到處有招待所,我們坐爸爸的車去基隆、烏來、文山、宜蘭、礁溪、羅東、霧峰、梅山、阿理山、八仙山、嘉南大圳、知本、四重溪等地,他忙於林政事務,而我們得以小住幾天,享盡自然環境山林美景或泡湯,在那時(五十到七十年前),大部分人沒車,也沒機會去到那些深山林內,今天,這些地方都變成當今最熱的景點,例如,鰲鼓濕地的木牌下寫著:「林務局嘉義林區管理處」。現在我(後知後覺)才知道當時我當初是多麼幸運的時時置身於芬多精之中毫不自覺。


鰲鼓濕地賞鳥。圖/作者提供
三、林務局的快樂時光

那個時期是我最歡樂,難忘的時光,我們五個兄弟姐妹有一個共同的甜蜜回憶,我清晰的記得,一個好笑和一個嚴肅的記憶。

逗笑的回憶是:1960年前後,爸爸時常出差去礁溪,我們五個兄弟姊妹們最喜歡林務局在那裡的招待所,因為有溫泉。而且礁溪管理處的處長也和我們特別熟,他有一對很大的順風耳,我們小孩都會喜歡他,有一天徐處長照例來接待我們,當他滿面笑容正要跟我們寒暄的時候,突然抱著他的左耳哎哎大叫,我們都嚇了一跳,原來是一隻蜜蜂爬進他的耳朵,後來我們兄弟姐妹都在背後叫他:「PangShiu」(蜂巢)。

一個嚴肅而令我們傷心的回憶的是,有一天父親從台中東勢出差回來,心情低落,不像一向下班回來會跟我們說笑,他很憤慨的說,我們祖先的財產都快被掏光了。那時林產管理局(後來叫林務局)設立大雪山木業公司,大雪山林產資源非常豐富,而且在戰後才開始開採,在設計初期,大雪山的森林資源可開採七十至八十年,卻因砍伐過快,只花了二十年就已經枯竭。那龐大的收入跑到哪裡去了?當時內部的人傳言說省主席周至柔的兒子周一西的兒子貪污了兩億(當時愛國獎券的第一特獎獎金二十萬對大家來說已經是天文數字)。那段時期父親悶悶不樂,顯然他知道外面人所不知道的事情。大雪山林業沒落的速度奇快,但誰敢出聲就要坐牢,就是今天的網路上也看不到這件事情,只有報導在民國五十至六十年代大雪山重要幹部大部分是由國民黨的退輔會轉任而來,形成一個退役軍人主導的組織。許多福利被少數人把持,在當時亦引起許多非議。That’s all。 避重就輕。

大學時代我在《中央日報》上面看到一篇社論,這件事情我一直記得,投稿的是前林務局長皮作瓊的兒子寫的,說他父親被關是「中國歷史上自從岳武穆以來最大的冤獄」。皮局長是父親最敬佩的人,他是外省人,是當時難得見到的清官,為人正直,不願同流合污,關心保護台灣本土森林資源,因而得罪農林廳和省政府的上級,而被冠上貪污之名鋃鐺入獄。那時父親時常去監獄探訪他。現在我網上查他,報導是說他而清廉有能力、有魄力,貢獻良多,但全沒提到他的下場,甚至連他的卒年也不詳,太可笑又太可惡了,當年連我這小孩都知道。公道何在?

這次到嘉義看到鰲鼓濕地雖然不是森林,但也是屬於林務局所管,使我想到,森林佔台灣土地的三分之二,是祖先給我們最大的資產,今天的林務局好像是將它所屬的地方開放做景點,這大概是一大進步,因為過去的林務局在投標、伐木、許可等等業務,都是肥缺,是O-Sei 最好的地方,是平常人無法抵擋的誘惑。父親一生清廉,全身而退,他的同事很多涉嫌貪污弊案,台灣珍貴的資產不知被「歪」多少?我只恨我自己就像父親一樣,只能憤慨,卻不知道怎麼辦。


大雪山。圖/作者提供
四、台灣美術界太早殞落的慧星:陳澄波和陳植棋

離開驁鼓,我們來到嘉義美術館,它的展示是個小都市的規模,館內三幅陳澄波的圖是複製品。這位嘉義最出名的畫家/市議員/民主鬥士,熱愛民主自由,在二二八期間為了和平前往協商,被冠以叛亂罪無辜在嘉義火車站前慘遭槍決示衆。當我提到我們在嘉義看到他的畫時,在渥太華妹妹給我一個自己家裡舊事重提,說:陳澄波被國民黨謀殺後,國民黨有一個陳澄波好友名單,其中有我們的二姑丈畫家陳植棋,竟然國民黨全不放過,繼續擄殺,才發現原來陳植棋早己過世,這是二姑親口説的。二姑丈自幼愛好自由民主,在中學時期因發動學潮反抗日本人對台灣學生的不公平待遇而遭退學。我們家族中大家都說,如果二姑丈沒有在1931年26歲英才早逝的話,他那熱血與公義的性子,在二二八必定會成為獨裁者的槍下亡魂。在短短的生命中他非常努力繪畫,是台灣人鲜有入選日本帝展兩次的殊榮。我在台北長大的時期,家中掛了好幾幅他的油畫,當時我還不知道那些畫作的價值。

從現在的資料顯示陳澄波和陳植棋不僅是畫家而已,他倆和台灣文化協會有密切來往。台灣文化協會是台灣文化啓蒙的開始,於1921年在台北大稻埕成立,在台中則有中央書局,也是台灣文化協會的成員在1927年成立的,是當時台灣有識之士聚集思考抗日的地方。


作者妹妹和二姊在古早古早二姑丈陳植棋送給我們家他的油畫之一(現在保存於渥太華妹妹家)前合影。圖/作者提供
五、造訪台中中央書局有感

離開嘉義後,我們到台中造訪瑲的二哥,從台中公園走到中央書局,這是莊垂勝與林獻堂等有志之士設立在中臺灣實踐啓蒙文化理想的地方,它不是一間平常的書店。

中央書局內陳列著「台灣文化的青春年代」,是日治時代從明治維新,大正到昭和時代台灣的浪漫及和洋折中的文藝。也看到柯宗明兩年前寫的《陳澄波密碼》,這本書正好昨晚二嫂也提到過,這位年輕的導演/編劇/作家根據事實寫的epic novel寫得很好。 我忍不住買兩本回家和人分享。其中作者的一句話引起我的注意,因為和我家族有關,作者說他很高興在寫作這書中間發現一件事,就是陳澄波説他一生最好的朋友是陳植棋,這本書很多次提到陳植棋。他們兩人都讀台北師範,受教於倡議臺灣總督府舉辦官辦美展的石川欽一郞,畫家楊三郞敘述石川老師形容陳澄波與陳植棋,「一個是將才,一個是鬼才」,他們兩人都是屬於個性狂野的畫家,畫筆就是他們的武士刀,都想要透過畫作來傳達理念。石川鼓勵他們遠渡日本去東京美術學院,在東京時兩人形影不離,有革命情感,不但想共同組織畫會,甚至想效仿蔣渭水組政黨搞社會革命。

在臨終前,26歲的陳植棋寫給陳澄波的信很感人:「阿兄你要記得,我如果先走,許多未完成的志業,你要幫我完成,我們要推動社會的公平與正義,我們要改造台灣人文明的水準,我們不要做日本人的二等國民,我們要消除獨裁者壟斷社會的,經濟的任何資源。」陳澄波出名的畫作〈我的家庭〉完成於1931年不是偶然的,那是陳植棋去世的那一年。(這張圖也是《陳澄波密碼》的解碼圖。)臨終前陳植棋給陳澄波的信中說:「你要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幸福,好好為家人畫一幅全家福,否則像我病倒後無法再提筆,想要為妻小畫一幅全家福,已來不及。」兩人感情深厚,陳澄波後來說:「我多次到淡水寫生,每每提起畫筆時,阿棋的人影就會出現在我面前。」


陳澄出名的畫作〈我的家庭〉完成於1931年。圖/潘立中提供


他倆深受法國印象畫派的影響,畫風有相似之處。也受到信仰社會主義的日本畫家兼學者永田一脩的影響。尤其是他的「普羅藝術論」,就像Dan Brown 一樣,這本台灣的達文西密碼關鍵之一在於普羅藝術,他們的藝術要反映人民生活,「要呈現普羅大眾的真實面貌, 1920年代這個主義從歐洲傳到日本,留日的陳澄波、陳植棋等人,都受到這波思潮的衝擊。然而兩人的畫從普羅藝術進階到人道主義。普羅藝術是他們創作的動力,而人道主義則是創作的終極關懷。在他們的畫,重點不只在景觀上,畫中的風景裏有強韌生命力的身影微小的民眾。他的圖中所畫的人,更是畫他的思想。」

柯宗明這本書獲得台灣歷史小說首獎,是台灣文學獎史上最高奬(新台幣120萬元),獎金來自辜寬敏個人的信託捐獻的新台灣和平文化基金會。除了觸及近代台灣歷史和台灣人被強權迫害的過去,這本書給我幾個很大的感觸:第一,現在台灣作家的水準,觀察力和世界觀以及現代思想的了解都蠻有水準。第二,這本書的得獎表現了近年來台灣對本土文化的推崇。第三,台灣這兩位傑出的畫家反映台灣在二十世紀前半期的台灣藝術家心態,其實,這只是台灣嗎?蕭邦為什麼寫波蘭舞曲,史邁坦那為什麼寫《我的祖國》,西貝流士為什麼寫《芬蘭頌》?蕭泰然為什麼寫《嘸通嫌台灣》? 從他們的作品,藝術家紛紛表現他們對自己鄉土的愛,我們看看陳澄波、陳植棋的時代,不只是他倆,所有當時的藝術家都對台灣本土有深深的感情,甚至為母親台灣捐出他寶貴的生命,也不只在藝術界,那時候的台灣人幾乎都是本土思想。愛自己的鄉土全世界都一樣,是多麼自然的,今天的台灣真使人傷心和不解,為什麼有那麼多台灣人沒有本土意識?

我們早期出國的蕃薯仔都想念母親台灣,這次中共疫情的關係,更加使台灣的好浮現出來,更使大家心中都一直在想,如何回饋台灣?因這本書的關係,最近有個新聞報導,這基金會辜寬敏董事長於12月17日(2020)再回到故鄉鹿港發放春節慰問紅包,共1,150戶,他連續七年返鄉拜年,累計發放約新台幣四千萬元的禮金,只為了讓弱勢鄉親過個好年、回饋鄉里。這種義舉以及鼓勵台灣本土歷史寫作都很有意義。在這種程度的預算來奉獻,正也是我們正在摸索的方向,樂意去做,雖然臺灣需要關心的事百百種,要找到一個確定的目標卻是需要多方面的思考和緣份,而且我們對台灣社會這種事情的執行方面,要如何進行才能適當和有意義,還得努力學習和尋找。Dec 31, 2020 立中寫於士林


現今中央書局外觀。圖/HUIC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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