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繼續華麗飛行

2017年8月底,準備前往北阿爾卑斯時,華仁來信告知,得了腦癌末期。根據過往的醫療案例,可能剩不到一年半載的存活時間。

聽完後,看著眼前的行囊,禁不住回想起年輕時踏訪郊野的日子。80年代初台灣環保意識開始啟蒙,我走到哪都帶著望遠鏡,觀察各地鳥類。健行北海岸時,終於有這位志同道合的兄弟來陪伴。如是輾轉,晃眼三十多年,我們很幸運,生活再如何變遷,看來都能跟自然保持親密互動。

只是花甲之年,他竟罹患絕症。未來一輩子,以為鴻鵠之志的藝術創作,恐怕要停擺了。我呆望著眼前即將攜帶遠行的物件,再怎麼點數,似乎就是少了什麼。莫名的疲累和沮喪,迫使我數度停止了打包。

原本想去探看他,但此一計劃早在去年定妥,而且是團隊進出,看來只能帶著這個讓人難過的消息,深入日本本州中部。我和隊友預計花一星期左右,在北阿爾卑斯一帶縱走,探看日本最深奧的山區。

遠行期間,有天走到一處偏遠山谷,投宿藥師沢小屋。那兒位於兩溪湍急交會處,水裡的溪魚結實又壯碩,有些釣魚高手不惜攀山涉水,只為挑戰此一野性垂釣的環境。這等荒郊莽林,同時也是傳說中河童出沒頻率最為繁多的所在。

年輕時,我和華仁一起去野外,回到城市各以鳥類為主題創作時,他喜歡用河童做為筆名。因而抵達那座登山小屋,看見好些河童的圖樣和器物時,我有種奇妙的興奮。只是想到他的狀況,不免又是好一陣感傷。


角鴞石虎 2015 25X25CM 木刻版畫 手上彩。圖/何華仁

回到台灣後,隨即從鳥友那兒得知,華仁平安地完成腦部開刀。我去天母榮總探看時,他說前幾日,從病房的窗口看到蜂鷹飛過。我注意到病床旁有一速寫本,上面繪了些動物造型,像幼兒學畫般。看來他還無法穩定執筆,卻急著想以掌握不住的手感,重新找到繪畫的可能。

瞧著這幾張簡單圖型,我竟也有著似曾相識的印象,後來才想起,下榻藥師沢小屋隔天,在玄關繫鞋出發時,看到一張河童可愛的寫意畫像,不像一般討厭的鬼小孩之容貌。反而比較接近,眼前隱約又模糊的簡單圖型。

等華仁回到宜蘭老家休養,有回再去探望,此時他已在創作「花見小鴞」。這隻漫畫造型的貓頭鷹,或許過往在其早年的創作裡即出現,但經過手術後,重新以草圖摸索,隨著病情穩定,逐漸又有了具體的線條,更見其心志之堅毅。此時他正不斷透過這隻小鴞的各種身形,賦予不同的生活情境。


花見小鴞-寒露 2020 45x30cm 木刻版畫。圖/何華仁
我初時在病院看到,原本以為他在創造新動物,殊不知正是他生活裡最鍾愛的鴟鴞科。牠不再是河童的轉化或借物,而是懂得坐定,在自然季節的容顏裡,看透世間塵土的小僧。後來,看到他披露一張張二十四節氣「花見小鴞」的圖時,我愈發喜歡這樣看待。

除了此系列的想像情境。最重要的,當然還是現實生活裡親眼見聞的,以鷹隼、鳶鷲和鴟鴞為主題的猛禽版畫。他繼續勤快地雕刻,不,而是比健康時更加認真的創作。以燃燒生命的方式,跟死神賽跑。印象裡,從未看到他如此賣命,一天當做三天,近乎絕情地推掉許多探訪和應酬。


群鷹凌月 2020 90x240cm 木刻版畫。圖/何華仁
我不好意思常去叨擾,只常messenger,傳一些不久前才在野外遇見,或者拍攝到的猛禽,探詢確切的名字。其實多少也在藉此,迂迴地問候,了解他的身子狀況。他總是快速地答覆,那種回應的熱情一如尚未得病之前,說不定還更快。

他也未放棄日常的觀鳥,那不只是一種創作的抒壓,而是不可取代的快樂活著。觀鳥者站在野外,一如溫良的布希曼人,擁有適合奔馳的遼闊原野。面對天空,他繼續怡然自得,敏銳地辨識各種飛過的羽翼。

我們從版畫上看到的,每一刻刀的刨鑿,每一線條的樸拙,以及羽翼有幾根、尾羽多少列,還有一投一足的姿勢光影,都必須靠長年觀察的嫻熟經驗,以及多方知識的求證和整合,才能精準地表達。


溪谷裡的貓頭鷹-黃魚鴞 2014 40x60cm 木刻版畫。圖/何華仁
從年輕時鳥類的單獨造型,行為習性的描摹,如今他跟加拿大鳥類畫家Robert Bateman一樣,自如地揮灑大佈局環境。以猛禽生態映照人間,藉此綜觀家園。豐富的作品裡,既有主觀直情的表白,如花見小鴞,更有科學客觀經驗的猛禽系列。知感性的交錯,成就了此次璀璨的木刻版畫。

對他而言,這不只是一場華麗盛情的演出,也是跟死神對決的成績。短短的百公尺衝刺,他舉全身之力,盡一世才華的逆風之戰,跑贏了。

鴞隼之章 何華仁2020 版畫個展
The Solo Exhibition by Ho Hwa jen

展期:109 年11 月28 日( 六)〜12 月20 日( 日)
​地點:福華沙龍(台北市大安區仁愛路三段160號 福華飯店2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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