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台灣樸素雕塑家之四：高興—吐露礦工辛酸史

礦坑，一個不見天日、幽暗地透不進燦爛陽光與自由空氣的地方。坑裡雖有礦工們賴以養家的經濟來源，卻也常成為埋葬生命和希望的無情墓穴。未曾親身經歷挖礦生活的人，勢必難以體會那種彷彿進出鬼門關的滋味。然而，高興老先生做了五十年的礦工，箇中苦楚又淬礪出何等人生觀呢？

高興，原名高樹木，出生在基隆友蚋。這個小村莊的人世代依礦業維生，他的父親是歹命的礦工，在高興十一歲時就死於一場煤礦災變，為了維持七個小孩子的溫飽，高媽媽四處打零工。生活的艱澀，也迫使小學剛畢業的高興被送到台北市一家漢藥店當學徒，賺取一個月二塊半的微薄薪資。少的可憐的收入仍然解救不了高家如罩重重烏雲的生計，十八歲後，高興便如「就義」般投入挖礦工作，步上父親蹲地洞的生涯，玩一場高風險、高收入的存亡戲碼。

從第一次拿十字鎬進礦坑至退休這五十年間，每趟進礦坑都沒把握能否出得來，因此喝酒成了他壯膽的良伴。每年正月初五開工時，總得喝到醉茫茫才有勇氣再爬回地洞；挨到吃尾牙時，方能痛快地大醉一場，慶幸自己又撿回一條命。他說：「礦工就像未死先埋的人，酒鬼卻是死了無埋的人。」一語道盡礦工不像酒鬼茫茫無意識地苟活，他之所以喝酒反倒是為了提振自己挑戰死亡的意志力。高興也就是從面對這種「透早脫了鞋，入礦坑，不知影暗瞑敢擱穿會到鞋？」的生命無常感中，悟出樂天知命的道理，橫豎也就是一句話「會活的死不了；該死的嘛絕對活不成。」憑著「輸人不輸陣」的骨氣與努力，四十六歲時的他，已是人稱「高先生」的大老闆了，擁有兩家煤礦公司和一家漁船公司，卻因為一次錯誤的投資，事業從此一敗塗地，但樂天的他又無怨地重拾十字鎬進入礦坑當工人。一番大起大落，熬出了自由的心性和簡樸的習慣；他會物盡其用的把礦工的頭盔加上木柄當水瓢用，或以鐵絲、麻線縫補裂開的塑膠拖鞋再穿。

《站立的礦工準備下坑去工作》水泥雕塑。圖／蘇振明提供

從苦難中磨練出的生命力，就像滾滾活泉般噴湧不息，退休後走出黑暗礦坑的高興，依然「活跳跳」地閒不住，一面跑到建築工地當清潔工、版模工；一面在家種種蔬菜。偶爾也自製捕鳥器、漁撈，打點野食；或爬山採擷蘭花、漢藥材──這些在困苦時代找尋生機的點子，卻成為他老來休閒的樂子。

六十九歲時，二兒子高誌信接他到台北安享晚年，反而害他閒得發慌。兒媳（即雕刻名家朱銘的女兒）靈機一動，鼓勵他老人家玩陶土，從捏捏塑塑中排遣無聊，高興信手拈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在四年內完成了近百件作品，主要以人物、動物、佛像為三大創作題材。至於創作媒材，則因感於陶偶需要窯燒的侷限，突發奇想地嘗試以水泥從事雕塑，先用鐵絲做雛形骨架，糊上報紙，再以水泥塗塗抹抹，最後加上油漆上色。如此絕招創作出永久保存的藝術品，卻也因為水泥具腐蝕性，使高興原本粗糙的雙手更加傷痕累累。雖然如此，高興衝著親家朱銘的讚美，他一點也不在意皮開血流的痛，反而樂此不疲的創作下去。

《手握圓鎬，盤坐準備採煤的礦工》水泥雕塑+黑墨。圖／蘇振明提供

高興的礦工系列作品可說是他五十年礦工生涯的縮影──早期的礦工都是在腰間繫一個竹簍子，身子蹲得像狗一樣爬進爬出地將煤渣放進簍子裡，汗水和著煤灰把全身搞得烏漆抹黑的，活像一個黑鬼似的。晚期的礦工裝備較齊全，頭戴探燈帽，手拿十字鎬，人是可以站立的了，但是總不停地鋤啊鋤的，敲打時賁張的血肉和筋骨就是勞動的本錢；而透過塑像身上的油漆和水泥粗澀若石礫般的觸感，血汗交織，這種以生命相搏的堅韌性，正強而有力地撞擊著人心。他的一件作品〈美女與野獸〉塑造一隻俯臥的老虎，回頭撫舔安睡在牠背上的美女，兩個主體間的物我合一狀，而這個作品的創作靈感來自報刊上一幅「美女與野獸」的照片。他也從體育新聞的畫面中作出奧運女體操選手的模樣，粗壯的雙手撐地，雙腿往頭部伸，乳房與屁股大剌剌地平展於空中。這兩件作品是他對外圍資訊的自我解讀，利用單純明快的手法，展現他對生命體的觀感。

高興做人物或動物，都有獨特造型，〈嗷嗷待哺〉這座作品中，待哺的幼雛像一根根小吸管，餵食的母親身形像鴨子，頭部卻似蜥蜴，令人摸不清到底是何物？這是他作品的一大特色，不求真似，不重比例，在滑稽、詭異的造型中，展現神秘而撼動人心的力量。

《手提油燈，準備下坑的礦工》水泥雕塑+裝置。圖／蘇振明提供
舉行過一次個展的高興，除了隨流行取藝名外，從未以專業創作家自居，他捏水泥純粹為重拾兒時玩泥巴的樂趣及排解無聊，沒有負擔地隨性發揮，熱情地把成果分享給有緣人；有一回，一對青年男女前來為孤兒募捐，看他的作品看到捨不得離開，他就乾脆將作品送給他們。正如他為自己取的藝名般，高興就是這般不計名利、歡喜自在的悠遊於人間！

高興出生於基隆七堵庄的礦工家庭。18歲繼承父業，開始進出礦坑直到63歲。67歲後，才開始透過雕塑與繪畫創作描述近五十年的礦工生涯。高興的雕塑，早期是小件的陶土捏塑試探，為了真實表現礦工的苦幹生態，後來才轉型為大件的水泥彩塑。

作品中的「狗爬式礦工」，是台灣原始礦工圖像的見證。其繪畫也展現基隆礦工與農夫的勞動形象。欣賞過洪瑞麟礦工畫的觀者，若有機會面對七堵高興與汐止余進長老礦工現身說法的樸素藝術作品，對台灣的藝術與礦工文化將會有更深一層的感動。

《狗爬式的煤炭礦工》彩繪。圖／蘇振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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