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游向茫茫的大海 ─ 一個台灣作家的省思

作為一個以創造為志向的作家,如果他嚴肅看待自己的創作,或把創作當作人生的意義的話,就有如賭上自己生命一般,向著看不到涯岸的茫茫大海游去那樣的決心和意志。或許也有人以寫作為生,走一步算一步,最後很幸運地名利雙收。甚或也有對自己的創作覺得滿意的作家這樣的幸運兒。但對自己的創作覺得滿意,而且一直滿意下去的話,等於一個藝術生命的終結。所以向大海游去的宿命,就是在生命終結前,創造出自己永遠不會滿意的作品。或更為可能的是,沒有創作出任何有意義的作品就默默地沉入海底。一想到這裡,炫目的燈光舞台,霎時黯然無光。浪得虛名,變得無關緊要。

作為台灣作家,應該清醒認知自己所處的時代和命運。這樣的認知,正是向大海游去的決心和意志的動力。

流亡台灣的國民黨政權,在1949年開始禁止書報使用日文的書寫。也禁止日文書刊進口傳播。這等於扼殺了在日治時代接受日文教育並相當程度和西方現代文明接軌,正要起步創作的作家的創作的機會。更嚴重的是1947年發生二二八大屠殺,和接著在1949年宣布了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造成白色恐怖。思想的禁錮,對作家是更殘酷的扼殺。如果以1920年代出生,到了1947年差不多是二三十歲的作家來說,他們要重新學習所謂的『國語』,語言天分好一點的,也要到了1967年左右,差不多是四十幾歲的時候,才能用半生不熟的華文寫作。可以說從1947到1967這二十年之間,台灣文壇完全被『中國人』所獨佔和主導。以壟斷媒體和報刊的中國詩人為例,除了佔據燈光舞台之外,還以錯誤認知的超現實主義當招牌,藉著兩大報文學獎,培養一代又一代的徒子徒孫,成為勢力龐大的文學幫派,寫著裝神弄鬼的超現實主義作品。1973年唐文標以三篇文章加以批評。可謂一針見血。但是文壇歪風已經積重難返。文壇霸權已經尾大不掉。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不但無法撼動這樣的文壇,好像也無法促使那些詩人反躬自省。

《臺灣文藝》1987年5月,以「鄉土文學論戰十週年回顧」為主題,回顧論戰後臺灣文壇寫實主義發展,也論及美術中的鄉土,及臺灣新電影的發展/國立臺灣文學館典藏)

在1940年左右出生的,是受到國民黨霸道推行國語教育而成長起來的世代。經過完整的國語洗腦教育,在禁止方言的推波助瀾之下,『國語』變得和中國人一樣嫻熟流利。然而,伴隨著『國語』而來的中國文化,攜帶著陳腐偏頗的意識型態,台灣作家在學習西方文明猶嫌不足外,除了必須從中國文學斷奶,甚至還必須解毒,才能回復正常和健康的文學心靈。不像日本為了吸收西方現代化文明,用國家的力量翻譯西方的經典和新作。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以民間力量,翻譯西洋經典,嘉惠不少年輕學子。台灣除了少數有志氣有見識的作家,能夠閱讀日文或英文來滋潤自己的文學心靈,並對因陳腐偏頗而僵固的中國文化斷奶和解毒之外,只有拋棄一攤死水般的台灣文壇,走入工商經濟法律醫學工程等領域。到了戒嚴解除的1987年,這些人已經四五十歲。有志也有見識的作家,為了創作賭上一生者幾希?能夠斷奶解毒者幾希?面對名利誘惑而毫不動搖者幾希?能夠脫亞入歐,接觸西方現代文明,豐富自己的精神涵養,就已經是一種幸運。

1920年代出生的台灣作家大多已經作古了。他們走過慘淡的殖民地歲月,掙扎著也賭上一生的作家,值得同情和敬佩。我年輕時曾有幸瞻仰他們的風采。他們當時大多五六十歲,沉默寡言,莊嚴厚重。對時代的悲哀一言難盡。1940年出生的戰後世代,走過白色恐怖時代,現在也到了八十歲了。這是一個思想被扭曲誤導而文化貧瘠的時代。但是他們有機會在二三十歲出國留學;也有機會在四五十歲的壯年,在人生閱歷開始豐富起來的時候,碰到戒嚴解除。很多人能夠同時吸收日本和西方文化之外,還能吸收正常的中國文化。雖然文學之路走得曲折艱困,但是不幸的殖民地經驗,也應該成為砥礪文學心志的養分。六十年後重讀卡繆的《異鄉人》,年輕時不能完全讀懂,現在才真正認知這本1942年出版的小說的偉大和深刻。而1940年代正是兩代台灣作家在殖民鐵蹄下掙扎的年代。如何寫得出那樣的作品?

台灣作家應該用世界文學的標準,審視自己的創作心靈和作品,嚴格要求自己。不要期待有誰來善待你的文學。向茫茫大海游去。這是作家的宿命。向世界文學游去,更是台灣作家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