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論》〈打撞球〉──李屏瑤

[Newtalk新聞] 社團活動認識的男校學生帶我們去打撞球,儘管穿著便服,儘管是週末,走進撞球場還是會緊張。志願愈往前的男校校規愈放鬆,女校則是愈嚴厲。進出學校一定要是整套制服,腳上的白球鞋還要測量品牌 LOGO 露出的尺寸,某種隱形的大網牢牢箝制住我們。在那個時候,一群女校學生在光天化日走進撞球場,已經是一件叛逆得不得了的事了。

原訂計畫好像是去社辦,不知為何去了撞球場,只能待一下下,簡單教學後便讓新手們試打。眾人將撞球桌包圍得水泄不通不通,長邊跟短邊都有人在練習擊球。可能是新手的好運氣,我的首桿就把球打進洞。但立刻被說不算,我剛剛是直接用球桿把球推進去,而撞球的規則需要用一顆球去撞擊另一顆球,被撞的球進洞才算分。也是,難怪叫撞球!

我考上高中的那年,大考中心宣布在考試科目中廢除三民主義。升上高二那年發生許多事,選組分班、移動教室、認識新的同學。此外,還有一件令所有人戒慎恐懼的大事:廢除聯考。我們是多元入學方案的第一屆,申請、推甄、指考一口氣湧上,加上一綱多本,暫時沒有人弄清楚規則,有一些老師甚至印來國立編譯館的課文繼續上課。

課程進度來不及的時期,實際上的課都跟課表不太一樣,資源會集中在幾個主要科目手上。某一次國文老師調動課程,午休過後就都是國文課。我們從昏沉的午睡中醒來,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沒有開燈,教室兩邊的窗簾都拉上,古老校舍裡的嶄新投影機正在暖機,光束前方有灰塵在跳動。我們事先知道今天要看影片,老師沒有說話,有些人趁著陰影繼續睡,有些人慢慢坐起。電影繼續播放,比想像中還漫長。我本來想偷偷背歷史小考的單元,卻在不知不覺中看完整部片。那是《悲情城市》,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遭逢了某一種未知的空白。我努力背誦,努力寫題庫,而考試沒有要考的部分,我一無所知。

這幾堂借來的課程沒有補到國文課的進度,有幾課感覺被快轉帶過,焦慮的高中生斤斤計較每一題,抓出教師們出題的語病,試圖斡旋出一些集體送分。我繼續踏上那條流水線,無法活活潑潑,至少當一個好學生。

放榜那天,我聽著電話裡的語音播報出:「國立、臺灣、大學」腦袋裡一片空白,一時之間想不起來那是什麼大學,隔好一陣子才意識到,是臺大!外公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說要去訂做最長的鞭炮,想要一路從公寓屋頂懸掛下來,讓整條街上的人都知道家裡有人考上臺大。有各種實際的考量,後來作罷。話題倒是維持了很久,從我家到菜市場,凡是有一點關聯的親友,想必都被這個資訊轟炸過許多輪。

入學前的某日,家族難得出遊,去爬一個簡單的山,重點其實是之後的雞湯。眾人悠閒地走,外公總是走得很快。長大一點之後我發現外公其實有點膽小,他不喜歡一個人在家,他怕黑。有一次去走二子坪步道,天黑得比預期快,他一馬當先地走回入口處,把一整群老弱婦孺都拋在後頭,叫他也當沒聽到。那天我跟上外公的步速,大半時間都安靜地走。喝水的空檔外公突然開口,大意是,還是不要去讀臺大了?一時之間有太多情緒出現,多半是難以理解,我耗盡力氣擠進去的入口,怎麼突然就不可以去了?我可能有點生氣地分析,說我會通勤,也會去打工,盡量不花到家裡的錢。外公也有點生氣,而他的生氣就是真的生氣。我用我不大靈光的台語聽力,大致捕捉到一個陌生的故事,他年輕時會去臺北賣菜,天還沒亮就要推車出門,從蘆洲去臺北要經過臺北橋。有一天他經過臺北橋,橋下有好多大學生,鐵絲穿過他們的手掌,他們整串 kui-kuānn 被丟在河邊,好多人,聽說很多臺大的。他覺得去唸臺大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外公沒有再提過這件事,我去讀臺大後,他來過幾次校園,在還是底片相機的年代,他跟傅鐘合照,在椰林大道照相,吃了臺大冰淇淋。但他依舊堅持在天黑之前要到家,無論去哪裡,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關於賣菜的回憶,他跟我說過許多次在清晨的空曠田野,遠遠看到一高一矮兩個人,以異於常人的方式移動,他反應快,立刻趴在田埂裡,定睛偷看,發現是七爺八爺。這是他百說不膩的鬼故事,卻從沒說過真正的鬼故事。

如同撞球,要一顆球撞上另一顆球,進洞,才算數。人是很複雜的生物,人可能永遠難以理解另一個人的運作方式。我短暫地看見了外公的恐懼,想起了看《悲情城市》的下午,那是一個見識到冰塊的遙遠下午。只是要再過一段時間,我才能理解最初還不能理解的。


作者【李屏瑤】

1984 年出生,台北蘆洲人,文字工作者。中山女高、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北藝大劇本藝術創作研究所畢業。出版有小說《向光植物》、劇本《無眠》、散文《台北家族,違章女生》,並經營 Podcast「違章女生 lalaLand」。

「在社會生存的本質不適合我們,那我們就去改變這個社會。」


【被雷打到的瞬間】

配合著「519 白色恐怖記憶日」,新台灣和平基金會邀請了朱宥勳偕同台灣新生代作家一起談談各自的「白色恐怖」經驗。到底,這些現代的台灣青年,是在甚麼樣「被雷打到的瞬間」,開始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勁?

這群新生代作家,生在解嚴前夕與民主化的初端。不同於在戒嚴中成長的人,他們多了一些直接,少了顧忌,也因為網路時代,只要有好奇心,白色恐怖的故事都足以讓人對過去低迴、憤慨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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